他的声音冰冷, 仿佛刑讯拷问时的口吻, 足以令见识过他手段的诏狱凶犯心神俱裂。 可李桐枝有恃无恐, 清楚他不会伤害自己, 没生出丝毫畏惧想法。 她本来正内疚自己对母妃了解太浅,恼怒母妃的家里怎么能主持这等下作的事情, 连母妃画作的署名权都剥夺。 闻听贺凤影的斥骂, 轻轻仰首看向他。 瞧见他皎如明月的面容染上愤怒的色彩,明明五官精致如庙宇中最受信徒爱戴的神像, 却做不到神像的无悲无喜,仿佛下一刻就要执屠刀杀戮。 有他比自己更生气, 她就不那么生气了。 她怔愣了一瞬,觉得这幅玉面修罗的模样很适合绘画下来,所以又仔细多看了好几眼,牢牢记在心里,当作日后能画的主题。 恶兽稍稍抒发情绪,准备收起吓人的獠牙,未料还被她用柔软的小手捧在面颊两侧,娇娇说:“你再凶一会儿,我没观察完。” 贺凤影彻底没脾气了,但还是得证明一下自己的不满。 他捉住她的手腕,轻咬了口她的指尖,连个印儿都没留下,抱怨道:“你这个笨蛋认贼作舅,不听你的。” “我没认他。他之前出使大衍,被我听到了他不喜欢我和我母妃,我当然也不喜欢他,不会认他,只是简单顺着关系叫。” 她嘟嘟嘴唇,道:“现在知道了他抢走我母妃的画当作是他的作品,更不会认他——你说得对,他的确不配我叫舅舅,以后若是再见到,我就叫他水蛭。” 一边说,她一边很认真地给自己点头,像是在加深印象,下次见面用上这个骂人的词汇。 贺凤影想象到这个场景,短暂失语。 他再恼恨,还是有底线分寸,不会在她面前骂肮脏的俚语,污她的耳朵。 况且毫无攻击性的小姑娘说什么都算不上辱骂。 不过李桐枝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见上那个血缘关系上的舅舅了。 毕竟就算他没能亲手处置掉燕兰使团剩下的其他人,依长公主的性格,在得知他们试图哄骗走李桐枝后,也不可能容他们活下来。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否定李桐枝的想法了。 他平复心绪,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 扶着她安稳登上购置不久的马匹,随即跨坐到她身后,拽住缰绳,脚跟轻踢了踢马腹,带她入境燕兰国。 骑马比起乘车来说,行动更加方便。 在距离下一个休息点路途不太远的情况下,是更好的选择。 贺凤影控制着马速,李桐枝没感到太颠簸,悄悄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侧首打量起燕兰国接壤大衍的地区。 她先前所见的大衍边城,落后却热闹,别有一番滋味在。 然而通过几乎无人看管的燕兰边防后,入目所见的景象仅剩下一片荒蛮。 行商来往频繁,黄土道路勉强平坦,只是马行过时,还是会扬起淡淡尘土。 道路两侧的尖刺灌木丛,因从来无人打理,显得杂乱无章。 部分肆意把会划破人肌肤的尖刺枝条直直伸向天空,部分则被马匹或车辆碾压在地,青绿色的汁液渗入泥土。 更远处,一棵枯死发黑的巨树在树干中部烂出一个大洞。 藤蔓看起来无害地攀绞在巨树树干,可联想到巨树的枯死多半就是被它掠夺去养分,便展现出无声的残酷来。 树旁,食腐的黑色乌鸦聚集在野兔腐烂了一半的残尸上,因马匹经行的动静受惊扑腾翅膀飞起,用喑哑的嗓子恶狠狠叫了好几声。 有点被吓到的小姑娘不敢继续探究周遭平静景象下都埋有怎样可怕的真相,连忙把视线收回,身体靠进贺凤影的怀里,好汲取些安全感。 贺凤影感受到她的动作,低眸看了眼她的神情,安抚性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顶:“别怕,我在呢。” 大约半个时辰后,终于望见人烟。 燕兰很小,国内一共只有三座城,距离大衍较近的这座城,皆是平民居住。 由于与大衍商人接触频繁,这里的风气倒算得上是三座城里最开明的。 街道上的可以见到三三两两身穿不起眼灰褐色服饰的女子行走。 但观她们垂首行色匆匆的模样,能知身处之地到底还是对女子限制很多的燕兰国,开明也是相对另外两座城。 贺凤影在客栈前勒停马匹,抱小姑娘落了地。 李桐枝初时还怀着点新奇心,想要看看燕兰国与大衍的不同,但很快这点心思就消弭。 她穿的是一身形制裁剪简单的鹅黄衣裙,在大衍地域,多数时候只是因为出众的样貌,被路人善意多欣赏几眼。 然而到了燕兰,单是因为裙子的明丽颜色,就引来许多燕兰当地人的关注。 他们甚至驻足,上下来回地扫视她,神情晦暗,不知心中在如何批判她的打扮。 不过猜到她该是大衍来人,没谁敢主动上前放肆。 李桐枝在他们的目光中,感觉自己仿佛成为某种会被猎人猎捕的异兽,很不自在地蹙起眉,错步挪至贺凤影侧后方躲着,轻声道:“他们怎么都看我呀……” 贺凤影一双凤目冷漠地扫视那些异国人,动作温柔地解下自己宽大的斗篷给她披好:“他们思想落后,你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会惹眼。你戴上兜帽,别看他们,一会儿就没人盯你了。” 小姑娘依言把自己藏进了斗篷里,仅有下半张小脸依然露在外,半信半疑地问:“戴上兜帽他们就不盯着我了嘛?” “嗯。”他一边应她,素白的手一边搭落在了腰间长刀刀柄。 无需他用燕兰语呵斥,刀锋半出鞘,刃面映射的寒光就是最好的交流手段。 受迫于他展现出的威胁,果然没谁敢继续盯着李桐枝看。 贺凤影警告过他们,领着她走入客栈内。 客栈的掌柜是燕兰人,常与大衍商人打交道,倒也会几句大衍的官话,结结巴巴地问:“饭一楼……还是住二楼?” 加上他手势的比划,其实交流上没什么障碍。 但贺凤影答应了要给李桐枝表现的机会,便故作出听不明白看不懂的模样,向她求助翻译。 小姑娘摘下兜帽,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言语流畅地向掌柜问明白能提供怎样的食宿和相应的价钱,转述给他知道。 成功得了贺凤影几声夸赞之后,她为了两人之后的旅途,尝试向好说话的掌柜问起近来在燕兰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掌柜答说:“听闻大王子去大衍,触怒了大衍皇帝,不幸丧了命,咱们燕兰国下任王该是二王子了。你们既是大衍人,最好不要去临近夷昌那座城,那边昏了头要跟着二王子反大衍呢,对你们态度会很差。” 李桐枝顿时白了脸。 ——她的和亲没成,难道就要殊途同归,闹出两国战事吗?
第52章 李桐枝恐惧两国真的生出战祸, 有心向掌柜询问清楚详情。 可惜客栈掌柜是从食客或住客口中道听途说得来的片段化消息,说不清来龙去脉,也说不上孰真孰假。 听她问起, 便一股脑全讲出来。 言语间, 甚至有很多前后矛盾的地方, 叫李桐枝听了越发困惑不安。 回忆起梦中见到过的可怖战火, 她的秀眉紧紧颦起,胡思乱想若是兴起战争, 自己需承担的罪孽。 直到冰凉的小手被贺凤影牵住, 感受到他渡来的温暖,她才从混乱思绪中抽身。 贺凤影展开她的手,看到她娇嫩手掌上数个半月形的血色指甲印, 以为掌柜用燕兰语欺辱她才惹她不快,面色不善地问道“他同你说什么了?” 她仰首, 怔愣地看到他墨玉般的眼眸映出自己郁郁寡欢的神情。 抿抿唇,不希望他误会了掌柜,小姑娘还是收拾心情, 柔声解释道:“掌柜好心劝我们不要去毗邻夷昌的城池, 那里的军士因大王子死去, 会是二王子即位的缘故, 对大衍人不友善。” 按照贺凤影的计划,本来也不准备领她涉足燕兰屯兵之城。 越近夷昌, 粗蛮之气越重。 遇上那些亡命之徒, 他是不惧,可需要护着她, 还是有出意外的可能,若一时不慎害她出什么事, 那就当真后悔莫及了。 不过李桐枝单是听到燕兰国的内政,怎么心情就会急转直下呢? 她明明连大衍的政治都不懂也不关心,不该多余了解燕兰国。 他表示出不解,李桐枝睫羽压低,试图掩住目中忐忑,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心情:“二王子反对大衍,说不定会鼓动燕兰的兵士攻击大衍呢,一旦开战,岂不是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 贺凤影微微眯起眼。 就凭燕兰军简陋的藤甲和石矛,倚仗城防坚固,对付游牧的小股夷昌骑兵还行,若动念头反大衍,纯粹是以卵击石。 战争一起,的确会死很多人,但只会是不自量力的燕兰国人。 大衍多年不曾向外征战,并不意味着懈怠了军事,用一场战争令燕兰人在绝对的恐惧中再度学会臣服也不错。 然而即便把其中内情一一讲给心肠柔软的小姑娘听,她的关注重点大概也还是会落在战争造成的死难上。 无论死的是哪一边的人。 贺凤影沉默着思忖片刻,展臂把她拥入怀中,确认她的心意:“桐枝不希望看到战争?” 李桐枝仿佛又陷回那场恐怖的梦魇中去,身子轻轻颤抖,无声地颔首。 “那我会去处理,两国之间不会有战事。”贺凤影拿定了主意,语气平和地向她保证。 李桐枝困惑于他凭什么言辞笃定,贺凤影却没向她详述准备怎么做,只安慰她放宽心。 上到二楼后,可见客栈房间的条件简陋。 一张木桌两把木椅,窗边的床褥许是时常因风雨受潮,虽然清洗干净了,但还是混杂淡淡霉味。 贺凤影推开窗,望着天边那轮明日缓慢地滑向地平线,街道上三三两两的燕兰人都回归自家住宅。 会在夜间出行的人,多半都戴着掩藏面容的兜帽,行动透出鬼祟的意味。 他目睹他们循着黄昏余晖的光亮,走到快要收摊的小贩面前,以手势要求对方交出今日收益的三分之一。 小贩麻木地拿出钱财,像是已经习惯每日这一遭。 果然不愧他向李桐枝介绍的底层混乱,贼人索钱都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了,想来这些贼人应当也形成一定规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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