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夷眼珠一转,“这药师是什么人?” 少年们互相对视了几眼,沉默片刻,“我们只认他做师父,不会论及他的过往。” “不论及过往……”薛夷思忖着,瞬间对药师的身份起了疑心,他将药师关进密室,正要审问,却被少年们拦了下来。 少年们年轻气盛,一听李药师有难,当晚便合谋杀死了监管的士兵,又在密室的门锁上做了手脚,把李药师劫出后,从工坊侧面的密道逃了出去。 建在山顶的望楼及时探查到这一讯息,哨兵们来不及通传薛夷,直接按动木雕的机关,用“千里镜”瞄准少年们的胸口,从巨狮的眼珠中延展出数支利箭,飞矢从天而降,像一阵无声的流星雨,打在少年们颤栗的身体上,他们望着天边的亏月,仰面倒下,在幽谧的暮色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李药师嚎啕大哭,高举双手,朝望楼的方向跪倒在地。 “停手!停手……” 望楼的机关停止运转,李药师和剩下的几名少年被带回工坊。 薛夷本以为李药师遭此重创,会将过往和盘托出,可任凭薛夷如何问罪,李药师和几个少年都守口如瓶,一个礼拜下来,薛夷竟未探出半句有价值的讯息,侍卫们断了李药师的饮食,数日之久,仍无济于事,纵使李药师饿得晕厥过去,都没有松口的迹象。 薛夷去密室探视时,见李药师浑身束着铁链,奄奄一息之际,仍面带微笑,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薛夷不禁又疑惑又畏惧,立即吩咐手下:“先给他们供饭,别饿死了。” 在未弄明白李药师的动机之前,薛夷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命匠人偷偷把李药师的形象画下来,装入铁匣,随身携带,进京赴宴时,故意将画卷遗落在坐席后,一位大臣从旁经过,看了眼画上的人,小声惊呼:“这不是李大使嘛!” “呀。”薛夷将画像捡起来,“多亏大人提醒,不然就弄丢了,这幅画作出自一个退伍士兵之手,那个士兵为了感激军中将领的恩情,托在下找到画中之人,当面言谢。” 大臣摇头慨叹,提及:“李药师是秦王府的幕僚,亦是陇华军的将领,戎沧的猎鹰群袭中原时,李药师率兵守护南方九十六州境域的安危,招抚了六十余万户,战事宁息后,圣上授其岭南道抚慰大使,如今已过知非之年,大任担身,德高望重,可惜金山之役后,至今生死未卜,你与其大费周章打问李药师的下落,不如直接将画像呈送秦王。” “原来如此,多谢大人好言。”薛夷记在心头,回到延州后,封堵了工坊侧面的几条出口,加派侍卫把守,并严明了工坊的纪律,明面上是针对所有匠人,实则只盯准了李药师。 薛夷的心思,李药师早有所察觉,歇工时也不往外跑了,而是清出一片空地,专为患有外疾的人开刀治疗。因作坊建在山中,光线灰暗,在此工作的匠人不仅要雕刻工件,还要绘制图纸,终日不见天光,导致很多上了年纪的都有些青盲,李药师用金篦刮其眼膜,虽有风险,收效却甚好。 名声传开后,手脚长疮的匠人也找李药师开刀,久而久之,李药师就成了工坊里的专职“大夫”,外面的战事一结束,负伤的士兵就被转送到这里。伤员中几乎没有檩人,全是戎沧人,李药师迫于被监视的压力,只能将仇恨抑在心底,给自己最痛恨的敌人开刀治疗,他终日用白布遮面,送来的伤员始终不识其真面目。 直至某日,工坊里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客人。 山门开启时,一阵鹰啼盘旋而至,一人走在前,步履缓慢,身上的金鳞甲泛着流光,将石壁映得熠熠生辉,那人深眸如炬,玄青的瞳孔中闪烁着星点,身后跟着两名负伤的老兵,面色涨红,怒目中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每人胳膊上都扎着一根淋淋带血的长箭。 此刻,李药师还在帮伤卒取出嵌在骨缝里的半截木箭,他不经意地抬眼一瞥,将那人的面貌印入眼底,倏而,他浑身的汗毛立起,手上的医刀也在伤卒的皮肉中多划了几厘,差点切断筋脉,惹得伤卒破口大骂,几句不堪入耳的戎沧语飘荡在坊内,众人侧目视之,坐在一旁的少年扔下药谱,从箩筐里捏出两块麻核,强行塞进伤卒嘴里,用戎沧语警告:“敢欺辱我师父?不要命了!” 眼看徒弟的拳头就要砸在伤卒脸上,李药师急忙劝止,后从位子上站起来,用麻布擦净手上的血渍。 李芫麾昂首不动,先是扫了眼桌案上的刀具和毫针,又望向躺在草垛上的一排排戎沧人,个个血肉模糊,通身缠着布条。 李药师摘下罩面的白布,激动地迎上前,悄声道:“秦王,是我。” 李芫麾惊愕失色,“你怎么在这?” “说来话长……”李药师环顾四周,见此处人多眼杂,不便直言,就嘱咐徒弟们仔细照顾伤员,自己则带李芫麾移步到一间空置的库房,席地而坐。 李药师交代完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的遭遇后,突然话锋一转。 “秦王,薛夷这个人内结朝党,外交幻伎,趁工事之便,傍山修建庙宇,人死后不入葬,非要曝尸山上,被狗禽撕裂,经数月风吹雨淋,臭气熏天,尸骨化成灰粉,才装翁带离,他还与一众胡人血祭淫祀,砌火坛,奉异神,大兴鬼邪,不仅有伤风化,也毒害人心,他借制作工器的雕虫小技,讨百官欢心,朝廷把延州的工事交给他,实属大意。”李药师嗟叹,“工坊的守卫都是戎沧人,他们抱作一团,私底下将受伤的戎沧兵送到我这里医治,却对伤残的檩兵不闻不问。” 李芫麾颔首,“薛夷确实存有异心,我也一直在观察他,据我了解,他所擅长的工械锻造,不算是雕虫小技,譬如千里镜一类,多是中原稀缺的东西,若能把这些工艺引入京城,由我们自己人着手制造,那日后,即便他恃宠弄权,朝廷处置时,也无甚后顾之忧。” 李药师还是不放心,“那些神庙又当如何?放任不管,也不妥吧?” “将军所言极是。”李芫麾的脸上透出隐忧,“布政坊西南隅有一座胡祆祠,内设萨宝府官,朝廷虽允许他们祭祀祆神,但尚未立法设限,我听闻祆教徒取火咒诅,与鬼易五兆类似,专门蒙骗贫民愚氓,大檩虽有五刑十恶、八议官当,但百密一疏,律法仍待完善……” 李药师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近三十岁的后生,没想到对方不仅在兵法上勇冠三军,政道上竟也不输任何一位皇子,虽常年征战在外,却对檩京的民情体察到了如此细微的地步,连外邦的祠祷之事都能做到心中有数,李药师不由地十分敬佩,又万分欣慰。 两人正攀谈时,库房外屡屡传来爆炸声,兵戈相击,号声震天,李药师猜测援军已至,打算护送秦王从密道逃脱,不料几条道口都被巨石堵塞。 “秦王!” 李芫麾回头一看,见李猫正鼻青脸肿地站在库房门口,不紧不慢地揖礼道:“檩军现已控制了整个工坊,所有将士正在等候秦王指示。” 李猫出手如此麻利,倒让李芫麾大吃一惊,他转身回到前厅,见地上已横尸百具,草垛上的戎沧死卒更是堆叠如山。 “李猫,你个狼心狗肺的!”薛夷被士兵捆住手脚,摁倒在地。 李猫面不改色地立在一边,眼神中没有半分动容,“秦王,工坊的戎沧人已被尽数斩杀,剩下的,都是之前被薛夷俘虏来充任工匠的檩兵,若不是他们响应及时,与我军里应外合,此次计划,也不会进展的这般顺利。”李猫禀告完,睥睨着狼狈的薛夷。 “忒!虚伪狡诈的小人,在背后捅刀子,又何必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薛夷眼中布满血丝,歇斯底里地吼道,“李猫,你可知他们死后,意识会永远被禁锢在系统里,不生不灭,像亡魂一样游荡,我之前就同你说过,你也当着我的面,答应保全他们的性命,而今却背信弃义,残害盟友,你真是阴鸷卑鄙到极点,他们只是想逃出迷局的玩家,他们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李猫嗤之以鼻,“你最好问问那些被屠害的檩朝百姓,他们的尸骨未凉,大仇未报,就像你说的,他们的冤魂游荡在中原大地之上,永不瞑目,因为他们在仔细瞧着,等大檩的将士们为他们讨回公道。” 此话义正辞严,只用三言两语,便将在场的所有人分成了黑白分明的两派,似乎没有游走在中界的人,比如那几个被逐渐汉化的戎沧少年,他们已然在师父的耳濡目染下,对鸾翔凤集的中原充满了神往,可如今…… 李药师目不忍视,他昔日的爱徒们,此时正安详地卧在工坊一角,关节泛青,四肢僵硬,他们低垂着脑袋,脖颈的血口接近凝固,手里牢牢攥着他馈赠的药谱。 李药师鼻头泛起一阵酸涩,他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这个关头,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李猫此次擅自行动,下手狠戾,即使错杀了谁,他也无力辩驳。 兵变既出,李芫麾只能将计就计,他立刻下令,让李猫羁送薛夷回京,留李药师坐镇延州,自己则带三百轻骑出兵洛水。 这一回,檩军要玩些不一样的,李芫麾让大家从工坊的戎沧兵身上卸下武器,披发解衣,打出“兴君”的名号,打算刺探一下天纪军的老底儿。
第45章 悔悟 “你何故冒充王妃?” 刺史坐在圈椅上,捻着髭须,语气出乎意料的平和,他打量着阿姩的容貌,竟觉得与故人有几分相似。 阿姩微微抬头,见刺史神态祥和,身上未持任何戒具。 在这间狭小的偏房里,除了他们两人,未设一兵一卒。 阿姩逐渐放松警惕,将身体的重心后移,坐在自己弯曲的腿腹上。 抻了一个时辰的腰背,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会了。 “回大人。”阿姩答道,“这是齐王的意思,因齐王妃身体不适,所以特意安排奴家赴宴。” 刺史侧身倚在扶手上,与阿姩对话时,像谈论家常一般,“你不要害怕,本官现在要问的,你只需交代实情即可。” 阿姩应声:“大人请讲,奴家一定知无不言。” 刺史端详着阿姩的表情,“本官问你,那酒壶中的鸩毒,从何而来?” “大人是指奴家敬给州牧的那樽酒?”阿姩一脸茫然,“那酒,奴家也喝了不少,要是有毒,奴家早就毙命了。” 刺史见阿姩的反应十分真切,似乎对秦王遇害之事一点儿也不知情,他眉头微蹙,重新将目光定格在阿姩脸上,“你要讲真话。” 阿姩看刺史方才盈盈的笑意顷刻烟消云散,便知此事牵涉重大,她急忙作解:“奴家真的没有下鸩毒,奴家承认,之前训鹰时,接触过不少禽类,可鸩这种毒鸟,奴家是万万不敢触碰的,若是因为奴家之前被撤去鹰扬将一职,而对奴家的德性有所怀疑,也烦请那位告发奴家下鸩毒的人,拿出确凿的证据,否则,就是与罪魁勾结,想蒙蔽大人的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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