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眼看女冠跟着那辆载舆向山下走去,身边再无一兵一卒相护,她以为女冠被降了罪,要给元仲铠守陵,她怕女冠行了义举,却不得善报。 阿姩一夜未合眼,当下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想问询清楚,起码,女冠帮她杀了元仲铠,她应该兑现承诺。 阿姩猫着腰,朝队列外走了几步,想不动声色地和女冠搭句话,她的手腕上还拴着麻绳,绳头连着马辔,她每挪一步,马就得相应往后退一步,不幸的是,草里落了几颗蒺藜,马腿刚巧擦到了蒺藜上的尖刺,马受了刺激,一尥蹶子,踢倒了一名无辜的士兵。 “我……”士兵捂着胸口,面色发紫。 众人围拢过去,“你没事吧?” 士兵仰面躺下,艰难地吞吐:“我……喘不上来气……” 女冠听见队伍里接连喊了几声“救命”,她循声望去,意外发现阿姩也站在队列里,她掠过人群缝隙,看见一个士兵正躺在同伴怀里,唇色发白,不停地捶着前胸,口中反复念叨:“闷……闷……” “让我看看!”女冠的嗓音一改之前的柔和,变得尖脆有力。 士兵们往后撤退,给女冠让出一条夹道。 庙门口的将军们也察觉到了异样,询问发生了何事。 李芫麾个子高,看得远,向身边人描述:“一个士兵晕倒了,妙远真人正在为士兵号脉……” 妙应真人和李芫麾站得最近,也听得最清楚,他捋着胡须,微蹙眉头,“这些孩子在门外站了一宿,未进一粥一饭,应是患了饥饱痨,元气耗尽,以至厥脱。” 女冠一席白衣,在一群甲胄中十分扎眼,她从布袋里拿出一块蜜膏,挤压成粉状,装进水葫里,搅拌均匀,让士兵饮下,过不多时,士兵脸上恢复了血色,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士兵一睁眼,觉得面前的救命恩人有几分眼熟,像极了梦中的一位仙人。 “姑娘真是神仙,前几日,我梦见阎罗在生死簿上记我的名字,刚落笔,殿外突然飞来一位仙姑,踏彩云,乘白鹤,衣袂飘飘,仙姑朝阎罗摇了摇头,让阎罗作罢……” 士兵的话引得众人哄笑。 “你之前不是说,你梦见的仙姑,都七老八十了吗?”一个士兵问。 “是。”士兵回忆着那场怪梦,”但她的样貌还像十五岁的孩童一般。” “照你的说法,那可不是普通的仙姑,是道家的观世音菩萨!”另一个士兵插话。 女冠听后,哭笑不得,明明是两个毫不相关的教派,竟被士兵顺理成章地糅到了一起。 士兵见女冠浅笑时,和自己梦里那位仙姑更像了,他又惊又畏,“姑娘……可否留个尊名,来日有缘相见,当重谢!” 女冠揖手道:“在下抚州黄氏,本名不足挂齿,道号妙远。” 士兵回礼道:“在下琅琊颜氏,本名羡门子,道号……暂无道号。” 队里的笑声再次传开,像乍现的惊雷,一时闹哄哄的,似乎十分热闹。 阿姩站在外围,什么也听不清,正想凑近些,肩上猝然落了一只大手。 “秦王!” 一旁的士兵最先喊道。 紧接着,众人齐刷刷起身。 “秦王!” 阿姩回头一看,见李芫麾悄然出现在自己身后,脸上挂着隐隐的笑意,这张久违的笑脸,相隔数月,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刹那间,她的眼眶变得温热,心底莫名涌出一股感动。 李芫麾看着阿姩泛红的眼眶,有些不知所措,阿姩此刻是何种心境,她为什么哭,他不大能理解,自从年初,两人在豳州彻底撕破脸后,李芫麾对阿姩的看法也发生了转变。 他尝试过理解阿姩的表里不一,也曾换位思考,他觉得,阿姩单纯为了“活命”,或是单纯为了利益,选择接近他、以身侍奉他,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但现在,阿姩站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悲恸的神色,与他预料的重逢又不一样。 他看见阿姩被拴在马后的手,看见她手上的“爬虫”,那些红色的疤痕,永久性地烙在了她的皮肤上,她的手背,本该细腻白皙,她的手指,本来嫩如春荑,但现在,她臂腕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令他触目惊心。 “你为什么不走?”李芫麾轻声问,“你宁愿被绑着,宁愿丢了性命,也要上这座山?” “因为……”阿姩凝视着李芫麾,沉默了许久,转而侧过脸,看向女冠,“因为妙远真人,她的几个弟弟在山上采药,被元将军杀害,我担心她的安危。” 女冠听见阿姩的话语,上前解释:“元将军的心脏长在右边,那把锐器没伤到他,但他从邬鄯手里夺走的那粒丹药,却险些要了他的命,炼丹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妙应真人自创的丹釜法,尚在研制阶段,此时练出的‘赤雪流珠丹’呈色不佳,被视为‘秽恶’,人不可食,元将军不晓其理,受了蛊惑,抢食废丹,导致筋脉麻木,五脏失营,钝化成‘木僵’,有脉象,却无神志,有呼吸,却不能行动如常。” 阿姩注视着那架载舆,素布从两侧悬垂下来,像蒙了一具尸体,她面色哀伤,心中却十分快意,“那元将军日后岂不是……” 女冠也故作悲悯,叹气道:“元将军日后只能卧床修养了,民间遇到这种情况,百姓都以为斯人已逝,早早地就放弃治疗了,我平日嗜养花草,听闻北海蓬伯坚借异香误入玉女山,山中一弹指,山外已过六十年,花香养人,我同妙应真人商议疗法,打算将元将军安置终南山灵洞,每日以花香熏身,灌服汤药,数日之后,再看其效。” “你这就走了?”阿姩有些内疚,“我还答应要帮你实现愿望呢……”女冠行刺元仲铠之事,是她怂恿的,现在,元仲铠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女冠也把自己的后半生搭进去了。 “秦王已派人去找了。”女冠兴奋道,“抚州有魏夫人修炼的仙坛,我寻了几年也未寻到,秦王说,若是寻到了那座仙坛,就在仙坛旁为我筑舍。” 阿姩看了李芫麾一眼,正要言谢。 “诶!”李芫麾竖起手掌,“这可不算我替你还了人情,你许给人家的愿望,你自己帮人家兑现。” 女冠怕阿姩为难,连忙递台阶:“其实都一样。” “对啊,都一样!”阿姩重复了一遍,埋怨道,“秦王也不派几个兵卫护送,一个‘木僵’,两个小孩,一个比一个羸弱,妙远真人此行,山高路远,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可怎么向宰相交代?” 女冠听话里剑拔弩张,也不知阿姩和秦王有什么过节,只担心自己在此多留一刻,怕是会挑起两人之间更大的矛盾,她三言两语结束了话题,匆忙辞别。 妙应真人亦称自己要下山访友,遂与妙远同行。 两位真人消失在山路尽头,余下的几个将军聚在一起,议定了出兵庆州的对策。 须臾,山内外的三千士兵再次整合为一队,向北进军。 李芫麾放慢脚步,从队前移到队尾,瞥了眼阿姩手上的麻绳,从身侧划过步槊,将绳子切断。 李芫麾的关切来得如此突兀,阿姩有些吃不消,她揉着手腕上的淤红,捡起半截断掉的麻绳,缠在胳膊上,连声道:“谢秦王……” 李芫麾走在阿姩旁侧,穿着一副不合身的铠甲,本可以大步流星,却只能迈着小碎步,连反应都慢了半拍,不知过了多久,李芫麾才“嗯”了一声。 这句突如其来的“嗯”,着实把阿姩逗笑了。 李芫麾见阿姩心情不错,便直奔主题:“邬鄯,你可记得?” 阿姩的眼皮骤然跳了一下。
第50章 燕雀 阿姩不想当着李芫麾的面提及“邬鄯”二字,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比她料想的要糟糕得多,她盯着一地的无名的花花草草,借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邬鄯……我记得。” 她控制着语速,试图让自己放松,至少显得不那么心虚。 “我以为他死了……但我又在风孔庙里看见他了。” 阿姩说话时,不停地眨着眼睛,指尖掐着虎口,这些细节,都让李芫麾觉得可疑,阿姩若心中无鬼,又何必忌惮这个话题。 “我还以为你骗了众人……”李芫麾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打量着阿姩的表情,“就像你对我的感情。” 李芫麾这句话就像一记鼓槌,重重地擂在阿姩心上,她眼神里透出一股哀伤,既感慨命运不公,又幽怨李芫麾猜忌自己。 “我从水里爬出来后,浑身都是麻木的,在岸边昏睡过去,像一根僵木,如果邬鄯当夜从水底钻出来死里逃生,自然是我的失职,秦王因此怪罪我,我无话可说。” 阿姩的紧张不是空穴来风,她每每回忆起那段可怖的博弈,脑中尽是挥之不去的阴影。邬鄯像一座大山,他的臂腕粗壮有力,摁住她时,她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咯咯作响。 与其说邬鄯死里逃生,不如说她自己死里逃生。 浸在水里的那段时间,每一刻都是折磨,她的胸腔像被重物挤压,腹中灌满了咸腥的海水,耳边湍急的水流声吞噬着生还的希望,她疯狂撕咬,用脚跟踢踹着邬鄯的要害部位,直至挣脱魔爪,从海底浮上水面。 她疲惫地躺在岸上,像死了一回。 朦胧中,她听见水浪翻滚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怒吼,那个人踩着湿哒哒的鞋底,艰难地爬上岸,又不知过了多久,海面恢复了平静,那人支起四肢,逃向漫无边际的黑夜。 她合上双眼,无声地啜泣着。 以邬鄯的体格,他完全可以冲过来,对她做任何事,可他直起身子后,只是面朝她躺着的那片方寸之地久久凝望。 阿姩依稀看到月辉从海面反射进邬鄯的狼眼,那双深色瞳仁闪着点点星光,带着几分怜悯的意味,那一刻,她感受了强者对弱者的睥睨,那种纯粹的来源于男女身形上的差异。 邬鄯放了她一马,让她侥幸接过英雄的桂冠,让她在生前而不是死后,去享受这份无上的荣耀。 此后的每个夜晚,在她的梦里,都会反复出现这样的桥段,久而久之,她也就淡忘了邬鄯还活着这件事,她承蒙恩宠,活在飘渺的爱意里,渐渐分不清真假。 “其实……”阿姩看向李芫麾,她藏在心底的,不止这一件事,还有千万个与这一时代不相谋和的价值观。 她没有澄清自己的感情是真是假,她爱李芫麾,但她不愿为妾,不愿日夜跟着一群女人久居宫闱,如果“爱”与“不爱”,非得用“嫁娶”衡量,那在直白的行动面前,言语又有什么力量呢? 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必须承担一种责任,她一定会在最有价值的那一类责任中,选择最让自己舒心的,在她生活的星球上,几乎人人都乐于奉献,他们自由地承担责任,而非僵化地执行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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