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姩的脸上凝结着复杂的情绪。 在这场游戏里,李芫麾是万人拥护的王爷,甚至可能成为下一任帝王,他生着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可惜,他只是一个活在系统里的NPC,如果游戏重开,又会有千千万万个新的玩家与他相识,而他的意识,永远掌控在设计者手中,玩家们真正爱的,可能是幕后那一串串枯燥的代码,它们被反复优化,最终形成了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角色。 阿姩脑子一热,终于说出了那句深埋心底的话,“其实这是一个系统,我是一个玩家,现在系统出现了故障,我得活着才能出去,我变得贪生怕死,把积累金币作为唯一的目标,因为只有赢得这场游戏,我才能重回现实世界。” 李芫麾皱了皱眉头。 队伍里的士兵听见阿姩的话语,大都面不改色,继续朝前走着,其中一个士兵惊讶地偏过脑袋,瞅了阿姩一眼。 那名士兵也是个玩家,同阿姩一样,在死伤人数最多的战场上,日复一日地恐惧死亡。 李芫麾不理解,他猜测阿姩和薛夷混久了,也被糊弄得迷信不堪。 “我的爱意,比不上其他功臣,更与王妃的爱相去甚远,我能奉献出去的爱,已经毫无保留地给了秦王,剩下的,我得留给自己。” 李芫麾摇着头,苛责道:“如果将士们都像你这般,便不会视死如归,我军的战事也是打不赢的。” 李芫麾忆起许久前,他与王真人闲坐山池院时,两人说过一段话。 他问真人:“本王心系一女子,不知能否迎娶。” 真人旁敲侧击:“秦王有鸿鹄之志,岂能为燕雀所累?上官氏人微言轻,小材岂可大用?” 他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来,确有几分道理。 李芫麾隐去了嘴角的笑意,开门见山:“邬鄯说,你在北海放了他一马,可有此事?” “放他一马?”阿姩瞪大了眼睛,“他身材那般魁梧,如果不是在水中冻僵,我根本不可能逃出去,何来‘放他一马’的说法?” “不是水中,是岸上!”李芫麾铿锵地咬着字眼,他对阿姩的信任,已降至冰点。 几只山鹰在林中飞窜,惶惶地叫着。 “昨晚,我同几个将军亲审邬鄯,他已和盘托出,交代了全部细节,按他的说法,前因后果都能连贯起来,且没有任何破绽……”说到这里,李芫麾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锁定在远处某个犄角,随后打了个手势,骑兵迅速递出一架伏远弩,李芫麾从矢箙中抽出一支四羽箭,安弓上弦,扣动弩机,“咻”的一声,箭矢一飞冲天,正中百米开外的一只山鹰。 那只“鹰”中箭后,从树顶掉落,在地上打了个滚,腹下突然生出两条大长腿,向山背遁逃。 “追!” 李芫麾大喝一声,士兵们前赴后继,火速分成数个小队,沿各个方向搜罗,在整座山头布下了天罗地网。 转眼间,只剩阿姩一人留在原地,她望着远去的队伍,似乎没人注意到她。 逃,还是留下? 她还没来得及做选择,一匹大马忽然现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头一看,见马上坐着李猫。 阿姩有所不知,昨晚风孔庙内,几位将军彻夜密谈,已经定了她的生死:连同薛夷、屈倞等人押送京兆,秋后问斩。 在将军们的检举下,阿姩的名字被反复提及,李猫迫于局势,不得不递出那幅假图,并用言辞加以渲染,以表明自己同各位将军站在一边。 李芫麾虬须微颤,鼻息粗重,听完李猫的陈述后,当即降下罪名,将阿姩与屈倞等人列为逆贼。 李芫麾的决绝,全然在李猫的意料之外,从李芫麾接过地图,到阿姩被判罪,前后不过几个弹指。 日暮槐花落,忠逆一念间。 曾共度良宵之人,瞬间沦为阶下囚,李猫汗毛倒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芫麾的怒颜,那种引而不发却一鸣惊人的气势,宛如龙吟,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此吧。 眼前,李猫只能用威逼的方法让阿姩安分些。 “秦王有令,抗命者死,你胆敢擅自……” 没等李猫啰嗦完,阿姩当即取下缠在手腕的麻绳,勒住李猫坐下的马嘴,用脚尖勾住前蹄,将大马放倒,因马嘴被牢牢捆缚,人仰马翻时,坐骑发不出半声嘶鸣,远处的士兵浑然不觉。 李猫重重跌落,左手腕脱臼,他伏在地面,强忍剧痛,将拇指和食指绕圈,含在口中,吹响一声嘹亮的哨音。 顷刻,几只山鹰从树梢滑落,在地上围成半圆,将阿姩圈拢其中。 这群山鹰目露寒光,急不可耐地扇动双翅,尖锐的钩爪来回摩挲着地面的砂石,喙嘴一开一合,从喉部飘出远古的鸣颤。 阿姩回身顾盼,见李猫匍匐着身躯,口中哨声不断,远处的士兵有所察觉,纷纷掉头,朝这边赶来。 她进退两难,那几只山鹰见阿姩露出胆怯的神态,霍然腾空而起,发动了猎杀之势。 阿姩扬起双臂,护在头顶,狂风呼啸而过,粗糙的羽翼划过她的手臂,割出几道细密的红痕,利爪撕扯着她的头发,她的双脚逐渐离地,背上的衣服簇成一团,被喙上的弯钩衔起。 “啾——” 清脆的啼鸣回荡在山林,从斗志昂扬变得凄惨悲壮。 刚才叼起阿姩的,是一只栗褐色的老雕,成年的雕,头部呈金褐色,飞羽的基部带着淡淡的钴蓝,黄色的趾爪生着锐利无比的角质,阿姩被勾走时,雕喙与她的肌肤间仅隔了几层单衣,她能感觉到那双利爪扣进了皮肉,灼痛感瞬间蔓延全身。 这只低翔的金雕,是唯一一只脱离雕群的,也是雕群中最年长的一个,只因看中了山鹰口中的食物,它便肆无忌惮地从天而降,鹰口夺食,几只山鹰不甘欺辱,群起而攻之,与那只叫嚣的金雕缠斗在一起,一副副长翼在丛林中上下飞舞,仿佛蛟龙在碧波里戏珠。 几经争夺,阿姩的衣服已烂成絮状,她披头散发,从离地一丈高的地方坠落,触及地面时,她侧身屈膝,以腰肩做垫,徒手打了个滚。 她平躺着,大口喘息,仰面望天时,才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山林之上,几十只大雕从空中掠过,织成了一面褐色的锦缎,近处,那只金雕的翎羽被山鹰拔下,尾羽的末端渗出斑斑血迹,和羽基的暗褐色的融为一体。 终是寡不敌众,金雕在群鹰的围攻下,渐渐处于下风,它不得不垂下高傲的头颅,任由矮它一等的山鹰踩在脚下,群鹰推搡着金雕柔软的腹部,直至黑色的长甲深入覆羽,在肉上戳出几个窟窿,血水淌落一地。 金雕放弃了抵抗,卧倒在地面,胸口没了起伏。 山鹰大获全胜,它们将奄奄一息的大雕撕成碎肉,叼到一旁,各自享用。 天上的雕群没有加入这场战斗,它们飞掠密林,前往更开阔的地方,地面的阴影重新被阳光覆盖,阿姩屏息凝神,撑起身子。 “你就非得刀口舔血?”李猫忍着腕部脱臼的疼痛,厉声劝道,“别再添乱了,去向秦王求情,也许能网开一面。” 阿姩背对着李猫,驻足片刻,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 “喏!”李猫脱下一只革鞋,丢了出去,“穿上!” 阿姩低头看了眼李猫的鞋子,又看了眼自己的赤脚。 刚才被大雕拖到半空时,她不小心蹭掉了一只布履,没了布履的保护,袜子被磨得“千疮百孔”,脚背上全是刮痕。 “谢将军!”阿姩穿上那只不太合脚的革鞋,向密林深处跑去。 阿姩的绿裙和葱郁的枝叶连成一片飘动的浮萍,李猫望着阿姩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念着:逃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阿姩在林间窜来窜去,一路走走停停,始终没见到檩军的踪影,更未寻到那位伪装成山鹰的刺客。 她暗自唏嘘:那刺客中了一箭,还能跑那么远? 阿姩这般想着,恍惚间,山脚下传来熟悉的谈话声,时隐时现,她循着人群和车马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向山底走去,越靠近山麓,声音越亮如洪钟,里面既有女声,又有男生,他们议论的人,涵盖朝野内外。 许是一群王公贵族,又上山游猎了,阿姩记得上次在凤凰山的教训,当时差点在皇帝面前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次她可得学聪明些,不能再被禁军逮住了。 可周围除了稀疏的草木,没有任何一处庇护所,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正想着,一只红鹰突然从山头俯冲下来,猛力拍打她的脊背,在原有的伤痕上又加盖了一层。 阿姩识得这只鹰,它是荌莨的“阿啸”。 阿啸不住地叫唤,成功引起了山下那群贵胄的注意,他们当即转换了话题,将焦点放在了红鹰的鸣叫上。 “上去看看?” “阿啸准是逮住了一只猎物,它现在愈发喜欢炫耀了。” “那得是多大的猎物,能让它叫得如此厉害?” 车马声逐步逼近,阿姩一边向山顶躲去,一边捡起地上的石块,砸向身后穷追不舍的红鹰。 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马声嘶鸣,车辙辚辚,侍卫们从四面八方包抄,数列纵队逐步汇聚到山顶的一个小点上,那个小点便是风孔庙,也是元仲铠被行刺的地方。 元仲铠之死,惊动了朝野,一代骁将,竟被一个道姑刺伤,何况这位骁将天命不凡,自出生之日就与常人不同,心脏长在右边,在战场上厮杀时,多次避开了敌军的暗算。 元瞻听闻儿子遇害,身上的病痛又加重了几分,他至死都不相信,自己英勇神武的儿子,曾击退千军万马,最后竟败在了一粒丹药上。 “铁定有人要谋害我儿!”元瞻乘着轿子,腿上缠着层层细布,两侧用竹片固定,自从他跌下仁智宫的墙垣,整个人颓丧了不少,那一摔,着实把他经年累月的威风都给摔没了。
第51章 鸿鹄 “阿啸!” 人群中传来熟悉的叫声,洪亮悦耳,带着些劳累的喘息。 荌莨站在山头,冲山脚下喊了数声,她明明听见了山鹰扑棱翅膀的声音,可踮脚望过去时,却是一片寂静。 哥哥长孙无忌正站在一条羊肠小径上,手里捏着一方黑布,他眉头紧皱,像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半晌,他将那块黑布塞进袖筒里,继续向坡下走去,坡路俞渐陡峭,他扎着马步,攀扶着沿路的粗杨,吃力地挪动着。 “哥哥!”荌莨疾声喊道,“你别下去了,万一有危险……” “无妨!”无忌头也不回地向丛林深处走去,方才,他从树梢扯下半片黑布,布上缝制着鹰羽,羽毛呈深褐色,他记得上山时,同种颜色的羽毛稀疏地挂在成片的柏树端头,向坡下的一汪清泉延展过去,泉上悬着一串瀑布,瀑布贴着倾斜的崖壁飞泄而下,恰好遮住了一处昏暗的山洞,洞里跳跃着红色的火苗,应是有人举着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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