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人!还是个女人!” 明亮的火把亮起,烧的宋锦安手脚冰凉,眸里却是烈火焰焰。放下女童,她早已磨破染血的手掌再次搬动弓弩,对准将要破入的倭寇猛然射击。 连倒三人,那倭寇意识到宋锦安非个弱女子,面露喜意,“抓回去,好好拷问。” 宋锦安飞快想着剩下的箭矢还能带走几人,她右手藏有毒簪,许能博个最后一击。此处临县衙,待援军来前她还得强撑几时。各种念头飞快,宋锦安手稳得惊人,于最后一发箭矢用尽时才叫倭寇近身。那倭寇显是气急,未料屠个弱女子还能载进去五位兄弟,双目通红掐着宋锦安的脖子,大掌握着尖锐矛一把刺入宋锦安肩头。 宋锦安满头大汗躲身,堪堪叫尖矛擦去肩头片血肉,仅是此,已痛得她浑身无力。待倭寇再举矛前,宋锦安顶着巨大的恐惧将毒簪镶嵌入他脖颈。 长矛无力垂下,跌倒宋锦安身侧。 劫后余生的庆幸叫宋锦安喘着粗气,忙抽出死人胸前的箭矢装回连弩中。 那歇息不过片刻,一倭寇飞跃下马,大刀直取宋锦安项上人头。此人身手远不是之前追兵可比,宋锦安连射三支都叫他轻松躲过。宋锦安不敢再省下箭矢,所有箭矢一齐朝倭寇大刀去。 倭寇先是惊讶对方的胡乱打法,待大刀叫精铁箭头啄去刀刃,才分明宋锦安的心思。原是想着两败俱伤,将兵器都毁去。 “你不会以为,杀你,我还需要大刀罢?”倭寇操着不熟练的大燕话,扔去大刀,一把拎起宋锦安的领口。 粗糙的大掌掐得宋锦安面色充血,少女如扑腾翅膀的小雀,杏眸水盈盈,挣扎片刻,垂下逐渐无力的手。倭寇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美人香消玉殒,未注意到宋锦安眼底的锐利。 她心跳得飞快,右手如法炮制般捏紧那毒簪。此回,她较之前更是凶险,或只有一次机会。赌输,便是沦为战俘。心念一动,宋锦安竭尽全力抽出毒簪。然,在她将要没入对方脖颈时,看到倭寇双目瞪圆,复血丝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宋锦安大骇,猛推开倭寇,他便直挺挺倒下,一支剑贯穿他胸膛。 惊愕抬眸,宋锦安瞧见胸前袖口溅落大片血渍锋芒毕露的谢砚书。他单手拎着剑,粘稠血液顺着剑身垂落的地面,缓缓的,谢砚书从倭寇胸腔中抽回剑。那血瞬时漫射开,弄脏他衣摆间唯干净的一角。 “杀了他,就是他害死了统领!” 嘴中嚷嚷的一小队倭寇蜂拥而至,大刀直直朝谢砚书落去。宋锦安忙往后躲开,护着女童藏身于角落巨石后。 倭寇一心擒贼先擒王,倒也没追着宋锦安去。 谢砚书剑花舞得飞快,寒光之间,擦去两人的脖颈。一支钩子以刁钻的角度朝谢砚书身后袭去,同时身前大刀将至。谢砚书强行以剑接住刀刃,猛然侧下腰。掌心因剧烈震颤摩擦划拉出血痕。一脚踹在倭寇腹部,将他踹得倒地不起。谢砚书才有了周转的地儿,手起刀落,接连收去三人性命。 随着最后一人仰面倒下,谢砚书抿紧唇,按住负伤而微颤的手臂,回眸看去。 少女因逃难而衣衫破烂,脸上一把泥一把血,混合着分辨不出原型,只得看见双又亮又惊的眸子,似林中小鹿。待看清宋锦安雪白脖颈上发紫的淤痕时,谢砚书稍凝眸,目光落在跟前人身上半晌不动。他微不可查捏紧拳,原已拔出的剑再次捅串倭寇的腹部,搅得对方血肉模糊。 下意识的,谢砚书擦去手掌上腥臭的血,脱下外袍,小心翼翼脱下尚干净的中衫,上前步,试探地将薄衣盖在宋锦安背部。 骤然惊醒般,宋锦安朝后退步,无声拒绝将落未落的手。 氛围一时古怪,未待对方出声。谢砚书默不作声收回薄衣,复从袖口翻寻着装膏药的小瓷瓶。只是于他摸索的功夫,宋锦安早拿出怀中药膏,自顾自擦着手肘磨破处。 手中的东西忽就无甚必要。谢砚书披上外袍,静静转身,朝外去。 宋锦安余光见着谢砚书的动静,才卸去眉目间强撑的淡然,吃痛地拧着眉,扒拉开肩头的伤处,抖落药粉。 不出几息,门外重新传来脚步。宋锦安忙拉上衣衫,警惕摸来一旁倭寇散落的破损大刀。 “我会一直守在这,不必怕。”谢砚书抱着枯草,长身挡住洞穴口,洞内的光便昏暗不清。 宋锦安一时间没说话。 谢砚书也未期待她会作答,弯腰以落石枯草将洞穴入口遮盖。 此处是藏身的绝佳之处,外头天暗路滑,倭寇四窜。倒不如在洞穴内躲着,不出一个时辰县衙和援军就该顺着痕迹找上山。 两人都分明此间利害,沉默坐着,各自占据一角。 女童忽嚎着嗓子哭闹起来,本就吓傻的她约是饿极,哭起来叫宋锦安手忙脚乱。 宋锦安头大如斗,心中惴惴既担忧女童身上不适有个好歹,又怕哭声引来倭寇。连肩头的伤都顾不得,忙抱着女童不住哄着。岂料女童并不领情,在不熟悉的人怀中不住扭着,只重复‘娘亲’二字。宋锦安本就未照料过如此小的孩子,登时不知所措。 “给我罢。”一双玉手从侧伸来。 宋锦安微愣,随即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将女童递出。 谢砚书单手托举女童,另只手极为熟练拍着她的背部,小声哼着童谣。明是周身血气极重,做起哄人的事却不突兀,反倒神态淡然自若。 宋锦安收回眼,重新坐回角落。 那哭声渐止。谢砚书冷不丁道,“我可以同付大人要求,将你调回燕京,且不会耽搁你的前程。” 闻言,宋锦安想也不想,“不必。” 在战乱伊始,她确实惊慌失措,担忧命不久矣。然当她走过每寸无辜百姓枉死的路,她便叫一个念头强撑着,死也不肯做个懦夫。从前父亲总道见过血的刀才配叫刀,那时宋锦安未能完全明白,可现下,她约是懂了。这条曾叫她誉为晋升路的南部之旅,却是多少人的噩梦。每当她想起今儿惨状,便会因借战争而成长这一自私欲念而羞愧难当。 宋锦安想留在这,再不是为着明晃晃的筹码军功,而是真切想看阿三打完那批弓弩和新的投石器。 少女抿紧唇的脸上罩着毅然,染着血气的脸稍褪去几分娇艳。谢砚书指尖紧紧,没有多问一句沉默垂下眼。 洞穴内湿气重,焉黄的枯草染上露,偶有萤火虫窜过,点点微亮盘旋于二人间,不住转悠。 “你——” 外头侍卫的呼叫声打断谢砚书的话。宋锦安顾不得旁的,忙站起身,稳住因疲惫而摇晃的身形。 火把渐进,整齐的步伐愈发响彻。宋锦安听着熟悉的声音不由得前进几步,心头微喜着径自绕过谢砚书,在手将要拨开枯草的那刹,她闻得谢砚书道,“阿锦——” 宋锦安的步伐堪堪顿住。 身后人的音稍颤,晕着点期冀。 “倘使那日,你没有早产,我剿灭叛军归来后能顺当陪着你生产。我们,会不会——” ——会不会能也补齐遗憾做回白头偕老的夫妻。 ——会不会也不至步步行错至此。 ——会不会,不再只落得个不复见的局。 兀的,这道音顿住。 绰绰光影里,谢砚书喉头烫得厉害,将那半截话吞刀子似的一字字吞回去。他垂下眸,些许露气斑驳于他睫羽,似断了翅的枯叶。他极慢道,“没甚么。” 宋锦安重新拨开枯草,露出不远处的士兵,还有为首的于倩倩。 在等着对面走近的那片刻,宋锦安扬首看眼天幕间孤零零的星,“谢砚书。” “甚——” “不会。” 说罢,宋锦安大步迈出,迎上于倩倩关切的眼。 谢砚书牟然觉极寒,明是五月翻过立夏,怎夜半难捱于此。 于倩倩忙脱下外衫盖在宋锦安的身上,不住担忧,“听人说了,你逞威风可不得了,不赶忙跑还去找武器。” “军营如何?”宋锦安止住对方的絮叨,眸露急切。 见石 “多亏你那批连弩, 保住了粮仓。” 闻言,宋锦安总算松口气,身头又痛又冷的才有些热气。 “谢大人怎同你撞见?他本不该安逸待着县衙中的么?”于倩倩讶异看着怀抱女童满身血污的谢砚书, 惊呼发问。 宋锦安笑道, “碰巧罢了。” “也是,你们俩想也扯不去一块儿。” 说着,于倩倩招呼着士兵抱走女童,赶忙送负伤的宋锦安和谢砚书回去。 路上随地可见伤亡,不少伤痕累累的人执拗地不愿走,仍要在寻着家人的下落。宋锦安看了会儿便觉心头郁郁,不忍再看。 于倩倩瞧出她的哀思, 喃喃,“燕京太平, 你是该不习惯的,然我在这多载,已是麻木。” 宋锦安没吱声,那挫败敲打她一下下,总叫她难闭眼。 军营出了大乱, 先前的住处自然住不得,宋锦安正巧也得去锻造坊监工, 便同于倩倩一同搬去薛大人府邸支起个小屋子。南部也不是头遭遇突袭,最初忙乱后在薛大人指挥下渐恢复些生机。躺足两日的宋锦安说甚么也不肯再休养, 穿着麻布衫就要往锻造坊探看。 幸而锻造坊地偏, 没叫倭寇捣毁, 里头师傅也都在。 副将头上缠着纱布, 感激朝宋锦安快走几步,“多亏宋五姑娘的连弩, 否则我们真撑不到李将军支援。” “是,宋五姑娘,你当真是顶顶好手啊!” “难怪年纪轻轻能有本事进来!” 宋锦安含笑受着众人吹捧,眉眼弯弯。这还是她头一遭,不需借宋家的光而叫如此多人围拥。 “宋五,你来得正好,快去再做些连弩,师傅们都忙翻天了!” 阿武急忙催促着宋锦安跟上他。宋锦安明白前儿的战事未了熄,接下来该是死守的关键时刻,也打起精神应对。 所有锻造台都烧起火堆,进门热浪烧得人脸疼。饶是阿武也觉不舒坦,扭头却看宋锦安神情自若,完全不像个只懂画图的生手。 阿三眼尖看着宋锦安,招呼着一帮大老爷们歉意深鞠,唰唰一排煞是威风。 “是我等之前为难宋五姑娘了,您是个真有本事的。” 宋锦安拖住为首阿三,眼神定定,“是我要谢你,愿意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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