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安扭头,缓却大力地掰开崔金玲的手指,一字一句,“你若在宋家,怕已是同她一般的下场。” 刹那,崔金玲软瘫在地,怔怔望着宋锦安远去的背影。 林家下人鄙夷拽着崔金玲,没好气道,“不就是将小少爷抱去大夫人房里,至于天天闹?现下又得罪人,真没见过全燕京哪个贵妇像你这样。” 崔金玲也不在乎身侧人的推搡,傻愣愣笑着,“宋锦安也是个可怜人,其实我们都一样……早知道便不恨她了……不恨了……” 林家下人彼此交换下神情,忍着烦闷将人关进屋子重重落锁。有秋姨娘的人前来指点几句,那小厮忙不迭笑眯眯接过银子,再三保证这几日不给崔金玲干净的吃食。 送走秋姨娘的人,小厮才揉揉胳膊,打趣,“别看秋姨娘现下得意,往后进了新夫人还不是同这位一样的下场?“ “谁说不是呢?这些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有真情实意的么?” “说起来,那晏家?我看也未必就是惦记着宋五了罢,不过是心里痒痒,进去后还不晓得会怎么样。” “唔,大抵都是这般的,就图个新鲜。不过两月后晏家婚宴若咱们能跟着公子去就好了,那场面必然能捞不少油水。” “嘿,这好差事可轮不到咱们。” “不过你说,谢砚书会不会——” 一听得这些隐秘小厮连连怪笑,“若是真在大婚当日闹出点甚么咱们又有的聊!” 两人的声音逐渐模糊起来,叫竹叶的沙沙声全部盖住。 两个月的筹备倒也过得极快,清爽的秋风伴着,大早上的朱雀街挂满红绸子,足是场十里红妆的盛世。数不清的红灯笼沿途缀着,大大小小的红色荷包不要钱似得往外撒,引得孩童争相恐后追在晏家嬷嬷们身后。 有陛下赐婚又是最著名的青年才俊自然叫无数人翘首以盼,有道是牲酒赛秋社,箫鼓迎新婚。 百景园内的宋锦安垂着眸子摸下红盖头,绣着花开富贵,四个角角都挂着流苏,煞是好看。 喜娘乐不可支地捂嘴笑道,“瞧瞧我们新娘子,当真漂亮极了,这小脸可真标致!” 周围的巧玉等人便也笑闹,直打趣宋锦安今儿的妆画得值当。 宋锦安凤冠霞帔,身着大红色蟒暗花缂金丝广绫大袖衫,极细的金丝绣有鸳鸯石榴,满当的金银珠宝掩不住她的明亮。 喜娘算算时辰便哄着宋锦安盖好盖头,小心翼翼将人扶出去,耐心叮嘱,“待会姑娘可不要紧张,姑爷那都交代好了,您安心坐在轿子里便是。” 盖头下的宋锦安低低嗯声。 南街也装扮得热热闹闹,颜昭混在人群里神情复杂又带着欣慰地望向宋锦安步步走进轿子当中。张妈妈拽着巧玉不住抹眼泪,“瞧见没,我们家小五真好看,往后谁敢欺负她你们可得给她撑腰。” “妈妈。”前头的宋锦安忽顿住脚步,朝后看一眼,明是盖着厚重东西甚么都看不清,宋锦安却觉得她瞧到了众人的依依惜别。 出嫁…… 宋锦安想到,原来这便是她的出嫁…… 算不得喜悦也算不得很难受,只是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 “新娘子该走咯,莫耽误了好时辰。” 有喜娘的催促,宋锦安不再言语,重新扭身进了轿子。那八角盖头的大红色轿子上满是和美二字,稳稳当当由车夫起轿。 轿子晃晃悠悠路过南街的每一条大道,不少人家没见过朱雀街娶妻的大阵仗,纷纷探出脑袋仔细瞧着。隔着面纱窗,清然面如寒蝉瞧宋锦安的轿子逐渐靠近。 姚瑶放下手头的东西,立在他身侧,也探头看眼,“阿锦小姐的轿子的确好看。” “你能不能闭嘴,这么想看你出去看!”清然登时如同踩到尾巴的猫,急喝。 姚瑶淡定耸耸肩,圆脸挂着分漫不经心,“我若出去,待会闹大莫喊我收尾。” 清然恨恨地扭头,咬牙切齿,“行,你有本事。” 说罢,他直往主院去。 院内极为安静,就坐着个身着红衣喜服的人面无表情对着窗柩把玩右手中的玉扳指。 只一眼,清然几乎魂飞魄散,颤颤巍巍扑倒谢砚书跟前,试探道,“家主,您这身是?” 谢砚书侧目看他,不见喜也不见悲,只淡淡捻着袖口复杂的蝙蝠花纹,“阿锦的大喜之日,我焉有不去的道理?” 此话叫清然彻底傻眼,喃喃,“您若是再闹出好歹,晏家可是能直接乱棍打死的。家主莫去,来日方长。” 谢砚书稍垂眸,一一将属于喜服的盘扣扣紧。他鲜少穿如此鲜艳且繁琐的衣衫,大红色的衣衫却不嫌浮夸,反倒是服帖于他身,衬人神仪明秀。谢砚书站直起身,缓缓道,“来日,是个再漫长不过的日子。” “家主!”清然无措看向要踏出门的谢砚书,“您现下去了又能做甚么?阿锦小姐不会同意依旧不会同意,不过是徒让自个成为满燕京的笑话。” 谢砚书未驻足。 清然语气更是仓皇,口无遮拦,“家主何必呢?世间从来没有事事顺意的道理,若强求也不成何不放手。阿锦小姐到底给您灌了甚么迷魂汤,您为何非她不可?” 见此话仍行不通,清然浑身发颤,急喝,“为何……为何?” 为何要去场注定无果的局,为何要步步作茧自缚。 “为何您说对宋家是憎恶是不甘。您带着恨意要宋家最后的血脉日日夜夜活在愧疚和不安当中,您一边爱着阿锦小姐,一边要她被仇恨折磨。您那时说走不出阴霾的会是宋家女,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对自己的补偿。可如今,真正困在其中再也走不出的究竟是谁?您所谓不死不休的恨折磨的不仅是前世的她,还有两世的您。” 语至最后,清然颓然掩面,“家主,从始至终真正日日夜夜活在仇恨和愧疚中的,只有您。” 前头的人影微顿,谢砚书墨发束成高冠,倒依稀能见几分少年俊朗。良久,他抬手接过树上坠下的一片落叶,放在掌心慢慢握紧。秋风送凉,于他周身掀起细小灰尘,他眉目间染着点释然,淡淡道,“她用十载教我向善爱人,我用三载教她向恶恨人。我们都妄想教会彼此,只是我学的比她慢,关于如何爱人这个道理我到现在也未完全学会。然阿锦已能很清醒地知晓要如何厌恶我。” “家主……”清然茫然看着谢砚书清隽的脸。 在清然的视线中,谢砚书张开手掌,风刮走那片落叶,他的掌心便空无一物。 “我曾在上元节那天失约,现下,我想去赴场她另许他人的约。” 风走叶落,眼前人消失在视线中。 清然失去浑身力道呆滞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白芍听到动静寻来,不解看他眼,“为何至今不向家主坦白小小姐的事。” 身侧人的追问叫清然回过神,脸色苍白扯出个笑,“你觉得以家主现下的情况,希望再次落空后又会如何?” “所以——” “所以我想等查明带走小小姐的是何人后再禀告。” 闻言,白芍叹口气,双手拢在袖子口,看向南街热热闹闹的接亲队伍,“许久没有这般热闹。” 劫轿 宋锦安坐在轿子里, 垂着眸子看着手上漂漂亮亮的红珊瑚手串。 外头车夫忽抱怨声,“要落雨?” “怎么搞的,今儿下雨?” 宋锦安便侧耳, 听得三三两两的人忙去晏府报信, 心下明了,当真是赶上雨。 明是算好的黄道吉日,不知缘何飘起小雨。闹得晏家众人急急忙忙将露天的台面拆去换个地儿。 宋锦安坐在轿子里淋不到雨,只能从车夫的脚速中判断雨落得大不大。哼哼唧唧的唢呐声吹得分外卖力,宋锦安听着觉耳熟,才忆到燕京人家娶妻都吹的这曲子,她当年难产时也听到过。 曲子忽高忽低, 吹的人该是中气十足,一口气不曾断, 真叫宋锦安听出其中的调调,不禁凝神去细听着。 先是有人唱到“天搭鹊桥人间巧奇,一对鸳鸯恰逢新禧”,后是“葭月欣逢合卺时,关雎赋就共熙熙” 宋锦安听着听着, 轿子兀的颤一下,她便坐直想不起方才唱到哪里。 外头一干人大眼瞪小眼, 如遭雷击般看向打横冒出来的谢砚书,吓得各个不吭声。还是喜娘胆子大些, 拧着眉头喝道, “莫挡道, 这是晏家新娘子的花轿。” 谢砚书没急着说话, 反倒是朝这边又走近些。 “你——你要干甚么?以为这段路没有路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 我们这一行送嫁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那奇怪的动静总算叫宋锦安反应过来,是有人劫轿子,会是谁?须臾,一个名字就跳出来,在她脑海里不断翻着。 “谢砚书。”宋锦安在荒谬过后觉着以他的性子做出如此行径委实意料之中。 喜娘大喝声,拍着大腿不住囔囔,“杀千刀的,你个浪荡子,这花轿你也敢动!” 后头的话喜娘还未说完,宋锦安已觉着一点凉气扑进轿子中。隔着盖头,宋锦安没有动弹,只捏紧手指。 谢砚书神情恍惚瞧着宋锦安身着喜服的模样。不合时宜的,他觉着自个订的这套喜服同阿锦的并不完全匹配。袖口处的花样不是同一株,倒是有些扎眼。 “你给我滚出来!你再这样莫逼我——”喜娘的话僵住。 一柄阴森森的大刀抵在她腰间,喜娘忙挂上笑意,“哎呀,有话好好说,动刀动枪做甚么?” 风影将喜娘捆着往前走,只扔下句,“接着起轿。” 动也动不得叫也无处叫的喜娘几乎要吓晕过去。再往前几里路,迈过这处无人的小山脉便是朱雀街,若是晏家看到花轿子里坐着一男一女,不得将她这个喜娘骂死。各种念头闪了又闪,喜娘恨不得这雨再大些,直接将今儿的路全堵死才好。 轿内谢砚书睫羽发梢上都挂着雨珠子,随他颤睫便晃晃悠悠地抖着。他宽大的身子塞进来也并不逼仄,反倒是驱散了几分轿子内的湿气。不请自来的,谢砚书递上枚锦盒,“上次一别后,你连递信的机会也不许我。可今儿你大婚,我该来送份贺礼。” 宋锦安从盖头里吐出两个字,“出去。” 谢砚书垂着眸子,轻声哄骗,“虽说先前我的提议你不允,然我较之晏霁川姿色更甚,将我一同收下并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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