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份本就稀薄的信仁被彻底戳破的那一刻,在这深宫内庭中,坐于太子妃之位早已不堪重负的崔稚晚是否还能撑得下去…… 到了那一步,她的痛苦,只怕会比眼下还要多上千万倍。 因此,这段深藏在景隆十六年的崔家小院的阴差阳错,在不知不觉间,便成了李暻永远无法率先开口触碰的秘密。 偏偏这桩埋在记忆深处,稍微挑拨便会汹涌反扑而来的血淋淋的命案,亦是崔稚晚最难以启齿,且必须隐藏的滴水不漏的往事。 「景隆律疏」中明文规定,「过失杀」,以赎论。 而「梁律•贼盗」中亦有「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的条文。 这些崔稚晚都知道,可是,那一年案发后,她却最终不得不选择背井离乡,逃离长安。 其中缘由,这世上,大概只有彼时助她脱身的窦旬和她自己才真的清楚。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五。 窗外的大雨一刻不停的从黄昏下到了现在,就连崔家院内拨动算盘的「噼里啪啦」声,亦被淹没在了风袭雨敲的声音里。 就在这样一个处处弥漫着嘈杂响动的深夜,崔稚晚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听踩踏的声音,对方已然走到屋内。 当机立断,她先是将手中的算盘砸了过去,而后霍然起身,急急绕到桌案的柜边躲下,这才抬眼去看,果然见暗处有一个高挑的人影正因躲避而有了大幅的晃动。 两年前,自己被恶仆围困家中之事尚还历历在目,崔稚晚心中一惊。 见那人再次抬步走过来,顾不得深思熟虑,她将手边能够得到所有的东西一一扔出。 「哎呦」的痛叫声断断续续传来,趁着桌案上幽暗摇摆的烛光,崔稚晚见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左躲右闪,身形却是笨拙,完全没有练家子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头,大声呵斥道:“你是谁?” 那人见不停袭来的各种「暗器」总算停了下来,便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襟,想要朝前再走几步,却又不敢让烛光现出自己的模样,只得顿足在了亮出边缘,压粗声音道: “莫要管我是谁,你且听某一句劝,明日若是再出现在李家书局,恐怕会有你永远不想知道的后果。” 一句威胁,文白相杂,啰里啰嗦,语调里亦全是强撑的凶恶。 为了抄经一事而来,且还是个不会武的生手。 崔稚晚小小的松了一口气,故意反问道:“什么后果?” 对方果然被噎了一下,半晌才有些气急败坏的嚷嚷道:“都说了你不会想知道!” “你是刁掌柜派来的?”崔稚晚丝毫不理会他的威胁,又提声问道。 李掌柜请她抄经时便透露过,老对手刁掌柜亦渴望在这场给贵人的献经中能露上脸。 那人闻言支支吾吾半天,虽然没否认,却也说不出一句肯定的话,只是再次强调道:“不要再问了!” “哦……”崔稚晚故意拖长尾调,让对方心慌,而后用格外肯定的语气,试探道:“原来你也是李掌柜聘的经生。” “是又怎么样!”那人果然慌乱了起来,为了撑住气场竟下意识的朝前走了两步,指着崔稚晚的方向说:“反正是你截了我的活儿,不厚道在先,若是还要一意孤行,休怪我不客气了。” 因这两步的距离,对方总算进入了亮处。 崔稚晚隐隐约约看到那人全然一副书生模样,结合他说的话,她心中当即确定,对方竟还真是在她之前替李家书局抄写草书「妙法莲华经」的经生。 既如此,崔稚晚心中更加不解:“郎君既然已经抄完,以李家书局的流程,工钱应也结毕了吧?” 见对方点了点头,她皱起眉头,道:“既然钱财已经到手了,你却还这样在意是否还有后来者,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趁夜犯事,这难道不是「多管闲事」?” “恰恰相反。”那人发现自己已经被隐藏在暗处的崔稚晚瞧见了真容,不仅不再挣扎,反而大大咧咧的席地坐在了桌案边,随口道:“借你一口水喝。” 他从午后便在东市蹲守,等到现在,淋了大雨不提,腹中实在饥饿的厉害,赶紧灌了几口冷茶,微微缓了过来,才继续道:“你难道不知,这抄经的钱是一份,选中后又是另一份,且比前一份多得不是一星半点。 “况且,这一次我之所以对这份活计势在必得,本也不是为了那些个赏钱。” 说到这里,他不仅有些洋洋得意,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讲道: “老兄我与你这种屡试不第的落魄士人可大不同,几年前便已至蟾宫折了桂。要不是出身不够高,又没足够的钱财疏通,现在说不定已经飞黄腾达了。” “蹉跎了这么多时日,才终于等到眼下这个机会几乎是为我量身而制的「终南捷径」,” 他似是做起了美梦,噗嗤笑了笑,继而道:“若是能得到太子殿下赏识,效仿钟可大直入凤阁,就此平步青云,也不是一句话的事。 崔稚晚对他的「春秋大梦」毫无兴趣,本来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将对方赶走。 可是……他的最后这句…… 小般娘子晃了晃神,不由的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 “……太子殿下?”
第54章 圩肆 听出了崔稚晚话中的疑问,那经生「啪」的将杯子撞在桌面上,满脸不屑的说: “现在满长安城,但凡稍微能结识到一两个达官显贵的,谁会不知道正是太子殿下在为了病中的皇后祈福,发愿敬造经书三千部。 “如今你我抄的经书,虽非出自高僧之手,仅仅只是民间征集,但亦有极大机会能从殿下的眼前略过那么几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也不是个吝啬之人,不怕将自己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你, “东宫里的那位最是欣赏草书,他那一手狂草更是承袭名家,写得亦是极好。就几年前,他在春日宴上醉后乘兴挥毫的那个……” “「洛神赋十三行」。”崔稚晚接口道。 这种贵人宴席上的细节,只在市井闲谈里听闻个大概的经生哪里会真的清楚,听对方准确说出,他便顺势一拍脑袋,连忙道: “对对对,就是「洛神赋」。落纸如云似烟,真真的不同凡响。” 话一落音,他当即察觉到了不对,皱着眉头,质问道: “哎,我说你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给我……” 经生「噗」的将口中的茶水全数喷了出来,又呛的咳了数声,才指着从暗色中走来的崔稚晚,满脸惊愕的咋呼道:“你……你怎么是个小娘子?!” 崔稚晚先前就发现这人有些缺心眼,所以并不理会对方惊觉她是个女子的片刻慌张,又朝着桌案边凑近了几步,急声问道: “你真的确定,太子殿下……他有可能会看到我抄的「莲华经」?” “那是自然,我有一好友,他二叔的表舅的邻居可是……”经生一顿,当即察觉出了这话里的错处,张口反驳道:“什么你抄的「莲华经」,是我抄的!” 坦白来说,虽此次抄经之事报酬颇丰,可它不容许任何差错,实在万分消耗心神。 于崔稚晚而言,一开始应承下来,也只是因为有李掌柜旧日的恩情压在心头,她真的张不开嘴推脱罢了。 而此前的竭力做好,亦不过是因为既然已经答应,她便要「忠人之事」。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只要想到太子殿下会看,今日所写的每个字都好像在排着队,从眼前一一飘过。 原本觉得没什么瑕疵的笔法,在极短的时间里,她都捉到了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写得尚且不够「完美」的地方。 崔稚晚当即下定决心,明天定要劝说李掌柜,让她将此前所抄的那些全部废掉,好好重新来过。 “不对,不对,”那经生敲了敲混乱的脑子,终于又一次找回了重点。 他将眼睛揉了又揉,趁着昏暗的烛光,再三确定眼前的人确实是个女子。 震惊在心头划过,他当即一拍桌案,皱着眉头吼道: “滑稽,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竟真是个…… “哼,一个小娘子哪里分得清书法之好坏!这李掌柜是瞎了眼吗,竟然抛弃我的笔墨而甘愿选你?!” 书局的经生几乎全都是郎君,为了日常出入方便,崔稚晚每次皆是着男子装扮前往。 可如今这世道,并没有女子绝不能做经生的说法。 所以,即便有了粗浅的乔装,她却也没有为了掩藏自己的性别多做其他粉饰。 这么多年,被其他人看出来也不是一回两回,面对初时的诧异,她也只是一笑而过。 倒是偶尔收获对方表达「佩服」的叉手一礼时,小般娘子的心中会偷偷的升起一丝自己的笔墨被认可的得意。 可此刻,对面之人竟因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子便无端看低,崔稚晚当即心中起了火,毫不客气的回怼: “就你这男女不辨的眼神,还真说不清到底是哪个眼拙?!” 不给他留说话的机会,她冷下面孔,指着门口道: “大家各凭本事,你有空在这里与我斗嘴皮子,不如回去再好好习习字,兴许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胜过我。” “大言不惭!”那经生豁然起身,「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 若不是他确实见过对面这小娘子的草书笔迹,自知胜算微小,又何必铤而走险,趁夜前来……「买通」。 经生摸了摸袖子里装着自己仅剩的一块成色还算不错的碧玉的荷包,犹豫半晌,还是狠不下心拿出。 算了,还是先「威胁」吧。 就在这时,他却忽然意识到,眼前和自己争的人是个小娘子,而女子根本无需功名。 经生的脸上当即有了喜色,他稳了稳心神,强装出道:“小娘子,只要你将这差事让给我,你既不用再去抄经,且工钱甚至之后赏钱也全部归你。 “待我功成名就,还可以给你双倍,”在此,他磕绊了一下,虽有些舍不得,一咬牙还是继续说道:“三倍……三倍也可以商量。” 俄尔,经生定睛在崔稚晚的面孔上徘徊了两眼,心中曲折一瞬,忽而仰着下巴,咳了两声,一副不情不愿的施恩模样,说: “大不了,等我做了官,娶……纳你做妾,总行了吧?” 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崔稚晚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 太过错愕,以至于她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而那经生却显然理解错了她脸上的神色代表的意味,当即提高声音,道:“你不要不知足!此事没得商量,这正妻的位置,必须得留给贵女。” 他又将语调放软,腻腻歪歪的解释:“我如此决定,也是为了咱们的将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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