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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过你，带你看看我守护的墓地。” 他还记得？ 没有留给我思考的余暇，六神拉着我飞了起来。 飞翔是人类毕生追求的梦想。 在六神的牵引下，我穿过了云层，来到九天之上。 与想象中的空旷不同，九天悬浮着大大小小数百座岛屿。 我尚未从飞行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刺激感中平复，六神已带着我着陆。 脚下是九天面积最大的岛屿。 云烟缭绕间，庞大的城池若隐若现。 “这里是无华城，我看守的地方。”六神放开我的手，当先往里走去。 我亦步亦趋地跟上。 这是一座死城。 除了城墙与街道外，城里没有一样正常城镇必须具备的物事：房屋，市集，卫兵，居民…… 有的，仅仅是林立的石碑。 许是接近天神的缘故，这里弥漫着一种可称为庄严肃穆的氛围。 “这些都是墓碑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确切地说，这些是封印之碑，镇压着各种禁忌之力。”六神转过头，很认真地凝视着我，“如果我死了，请你替我看守这里。” 他古井无波的眼神里，似乎潜藏着许许多多不可言说的心绪。 “我要怎样抵达这里呢？” “青鸟羽翼丰满之后，你可以骑乘它穿越云海，到达九天。” “你死后，能够转世吗？” “不，我的灵魂将不复存在于这个世上，最多化作无华城角落的一方石碑，加固封印。” “可是你这么强大，什么力量能够伤害到你？” “你不明白，所有拥有感情的生物，都是脆弱的。答应我，好吗？” 他在请求我。 “我答应你。” 我知道他为什么请求我。因为，我有一只青鸟。 只有我有能力独自抵达这里。 而我，竟不忍心拒绝。 六神递给我一本泛黄的册子。 “这是什么？” “上面记载着很多凡间的技艺，希望你多学点本事，保全性命。” “多谢。” 将我送回塔楼之后，六神再度消失了。 我就着烛火翻看那本册子，里面囊括了诸多领域的顶尖技巧。 医术、配毒、轻功、易容、琴技、庖厨……目不暇给，手不释卷。 眼见韶光任期将至。 这一年，我十七岁。 在一个宁静的早晨，仆役们按例洒扫庭除，发现韶光被钉在了祭台上。 朝廷震动。 在衙役赶到前，我瞧见了现场。 韶光躺在汉白玉的祭坛中央，神态安详，宛如沉睡。一把桃木剑贯穿了她的心口，将她钉在地上。 血痂发黑。一切应当发生在昨夜。 我隐约听闻许多风声。 朝廷上有不少人对身具蛮夷血统的韶光不满，认为她玷污了大祭司的职位，然而皇帝对她青眼有加，驳回了所有弹劾。极可能是这批人暗中下的毒手。 也有人推测，这是敌国用来威慑朝野的手段。 群狼环伺，敌军压境，可笑他们还在猜忌不休。 祭司殿乱了一阵。不久传出消息，有人找到了韶光的遗书，按她的遗愿让流离接替大祭司。 与此同时，宫中出现了骚动。锦衣卫在太子书房中搜出了密信，证明他与朝中大臣私下勾结，雇人暗杀了流光。 皇帝大发雷霆，亲自审问。 太子冷笑：“蛮子担任祭司，成何体统！这妖女死得好，死得痛快！” 太子被废，软禁于府。皇后被废，打入冷宫。 二皇子与太子一母同胞，亦遭牵连，出入受制。 不久，三皇子赵云归因军功显赫，被诏封为太子。 之后，云归来看望过我一次。 “你想当大祭司吗？”他问。 说不想肯定是假的。我回答：“只要不被许给那些乱七八糟的皇亲国戚，我就满足了。” “韶光死前说，要把大祭司的位置传给你。” 云归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这是轮回令，大祭司身份传承的象征，在韶光死后便已丢失。 居然在他手里。 “怎么回事？” 云归笑了一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年前，皇帝在大明湖畔邂逅了韶光，惊为天人，带回宫中。 然而韶光以死相挟，不允皇帝靠近一步。 最终双方达成妥协。 韶光被扶植为大祭司，二十年后，再入后宫。 云归的生母李贵妃同韶光是手帕交，一直在暗中帮助韶光。 任期将至，韶光于祭坛自尽，并把轮回令交托给云归。 孰料前线战事吃紧，当晚云归被急遣去边境，没来得及传达遗志。 凯旋之时，一切已成定局。 韶光的命运十分悲惨，我听着不禁泪下。在遭遇这些之前，也许她有着自己深爱的恋人以及平静生活的幻想，然而这一切都被皇帝终结。 云归叹了口气，抚摸我的发顶：“你，想当大祭司吗？” 我泪眼朦胧地点头。 云归逼死了流离。 我知道这非他所愿，他原本大概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那个单纯的女孩，完全不明白要怎样应对恶意的责难，竟至失足坠落。 那一刹的她，白衣飘飘，恍如谪仙。 云归回来后喝了很多很多酒，我想，他也被那一瞬的风华迷住了。 我持着轮回令，接任了大祭司。 不久，这个从内部开始糜烂的王朝，终于四面楚歌。 叛军攻破皇城那一日，我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俯瞰战场。 御林军节节败退。 赵云归带着一小队骑兵成功突围。 我心里一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神职人员是不会受伤害的。 直到一支流箭射中我的额头。 鲜血淋漓，染红了视野。 我抬手拔下羽箭，撕裂的痛楚比铁烙更为深刻。 我几乎错以为脸部的皮肤也随之剥落。 恍惚中，我看见云归独骑一马，孤身杀了回来。 他怎么可以这么傻？ 走啊！ 走啊！！！ 我试图呼喊，然而撕心裂肺的痛苦堵塞了咽喉。只能勉强挪动脚步，蹒跚地靠近祭台边缘，以图看得更清晰些。 的确是，云归的脸。 叛军的首领轻描淡写地一挥手。 无数森冷的箭头对准了披着橘红战铠的云归。 下一刻，万箭齐发。 他成了一只刺猬，仰面从马上栽下。 “云儿……” 我隐约听到他惊慌的呼喊。 他看到我了吗？看到了我这副狼狈的模样？我摸了摸胸口，早在云归被射穿的刹那，这颗孱弱的心，就已经无法负荷了吗？ 云归没有倒下。透体而出的箭支支撑着他的躯体。 我往前踏了一步，想要瞧得更清楚些。 空了。 这是我第二次享受到飞翔的快感。 我将腐烂在这片土地上，分解成一粒一粒的尘埃，随风飘散。 呼啸的风声忽而止歇，因为，我落进了一个臂弯。 “人间真是乱。”六神往下看了一眼，“我让韶光传你大祭司之位，却仍旧没能保你平安。” 他把我安置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每天定时送来食物。 我抓起一只贡桃：“哪来的？” “供桌上随手拿的。” “果然。”我有气无力地指向脚边的少牢，“这个是生的，我不能吃。” “你们的习俗是把自己无法食用的东西献给神灵？” “谁知道呢，也许它们把神当成茹毛饮血的原始人。” “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你有钱吗？” “把这个卖了不就有了。”他取走盛装贡品的精致银盘。 过了几天，我逐渐恢复了元气。 我无法形容我有多么痛恨额头上狰狞的疤痕，只有整日用易容的药膏掩饰。 我再也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我复原之后，六神便离开了，不过他走前把小六找了回来。 战火蔓延到皇城时，为了小六的安全，我驱逐了它。此时重逢，不免潸然。 我不清楚自己在江湖游荡了多久。 我收了四个徒弟。 第一次动收徒的心思，是由于在一片树林里遇到了嫣红。 当时年幼的她正被六只山狼围攻。她穿着火红的衣服，瑟瑟发抖，但强忍着不让恐慌爬上脸庞。 炽烈的火红色让我想起云归染血的战铠。于是我出手救下了她，收为弟子。 收下罗雀，则完全出于偶然。 那天我带着嫣红到扬州城赏花。正谈笑时，迎面走来一个打扮惹眼的小女孩。 她穿得像个丫鬟，但两腕上少说套了六只金钏。不疾不徐地来到我面前，施了一礼说：“你们是侠客吗？” “是的。”嫣红说。 她忽然跪倒在我面前，恳求：“姑娘，收下我吧。” 我就这样收下了罗雀。后来我才知道，她从小便被卖到了青楼，眼见快到接客的年纪，就伺机灌醉看守，挟了些贵重首饰出逃。 接着是闲云。 有一年，冀州爆发了可怕的瘟疫。我赶到时，尸横遍野，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犹能活动。 她在为每一个死者整理仪容。 我瞧了心里一酸，拉住她说：“跟我走吧。”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我想当一个药师。” 她漆黑的眼珠里，竟然透出悲悯的情愫。 “好，我教你成为一个药师……天下间，最出色的药师。” 最后，在我曾经栖身的洞穴里，我遇见了正相拥取暖的琴子和琴瑶。 她们是一对落难的姐妹。 “你们两个里，我只能收留一个。” 我并不是在为难他们，我没有太多余财。 最终是琴子跟了我。她拜托我将琴瑶送到了一座市镇，哽咽地对妹妹说：“好好活下去，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琴瑶只是点头，泪水盈睫。 后来琴子找到了琴瑶，将从我这里学到的本事悉数传授给了她，因此琴瑶也算是我门下弟子，只是我不曾亲自教导过她。 琴子出师两年后，青鸟终于长成。 我无可抑制地思念着六神，他是唯一见证我过去的伙伴。 然而，当我抵达无华城时，六神已经不在。 我在角落里找到一块新立的石碑，上面有六神留给我的讯息。 他说，当我踏进无华城时，便自动成为了这里的守护者。守护者将被赋予永恒的生命与无穷的神力，代价是不能长时间离开，也不能干预凡人的命运。 如果违背，将遭受天罚，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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