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呢?】 刘季回想着前面后世人对他的评价,脸上的表情带着点冷淡的意味。 光是那几句描述,他不觉得原本未来发展下去,他那儿子会是什么刚毅果决的性子。 天幕的声音此刻显得有些柔和,尾音都带出些悠长的韵味。 【从谥号是惠我们就可以看出来他的性格了。 再加上他虽然是刘邦的次子,可是直到登基那一年都只有十六岁。哪怕古人的平均年龄不算高,十六岁继位也称得上一句少主当国。 所以总结一下刘邦面临的这些处境,我们也就差不多可以明白,韩信为什么在两人君臣情谊其实还比较稳定的时候也一定要去死了。】 在未尽之言中,终于得到答案的将军闭上了眼。 萧相的手臂还用力地揽在他的肩头,更为成熟的长者好似叹了口气,没再开口,只沉默地通过支撑给予着他些许力量。 天幕语气温和地,给出了最后的论断。 【最重要的甚至不是功高盖主的问题,刘邦对于自己可以压得住韩信还是有着微妙的自信的。 是主少国疑,偏偏那个少主又来不及和韩信培养感情的问题。】 【其实从韩信的死期和刘邦最后过世相差不过一年这一点,就算有英布箭伤这一偶然因素的影响,我们也不难品出刘邦那微妙的心思: 他是天生的政治家,早就理当可以分析出韩信必然会沦落到的下场。 当他的年纪其实已经到了耳顺之年,在当时称得上高寿,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突然去世之际,他却依旧迟迟没办法做出最后的决断。 反倒是逼迫着一定要保住刘盈位置的吕雉,在他不在场的时候,策划了韩信的死局。 这其实是完全反常理的。 我们如果发现了这一点,那也就只能承认: 到了最后那一步,刘邦的心理到底还是有拉扯的。 他可能最期望的,是临死之前把韩信带走吧。让这个他在军事才能方面都无法匹敌,手底下最年轻的天骄,再存活在世上久远一点吧。 尽管这绝对不够保险,尽管他肯定深知,如果他在世之时收拾韩信,其实称不上一句艰难。而等到他过世,韩信对刘盈的忠心却成了一个未知数。 所以,当韩信的死讯传到他的耳中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撼司马迁能够委婉而生动地写下那么贴切,再也找不到第二种形容的词句: ——“且喜且怜也”。 可不是且喜且怜吗? 如果不能笃定,刘邦在看到韩信身死之后,绝对会感到庆幸的话,在刘盈去世之前其实都不能说得上一句完全权倾朝野的吕雉,又怎么会那么狠辣地处理掉刘邦麾下的将军呢? 所以会喜啊。他再也无需担忧,刘盈继位之后是否可以压制得住韩信,是否可以得到韩信的忠心。 又何尝不怜呢?】 天幕在叹息声中说完了最后一句。 【或者说,整个汉初的故事走到最后,又有谁能完全独善其身呢?】 【名门贵胄出身的最后闲云野鹤而不得;骄傲自信盛放的最后血溅钟室而凋零;清正自守持重的最后自污名声尚下狱。】 【一个天生当皇帝的最后在病痛中离世。一个当母亲的承担起儿子该背负的责任。】 它也不知道最后该说些什么了,于是那光幕像上次那般,闪了几闪。 消失了。!
第64章 那柔和的白光一如它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只余下满室的静谧,让旁观着一切时局的陈平,都有种恍如隔世般的茫然。 他心里倒真切期望刚才不过是之前天幕现世过于震撼,于是午夜沉眠而出现的迷梦。 可是那当然只可能是他的妄想,空气中都仿若实质的冰冷,让他不能更清醒地认识到,这确实是现实之中发生的故事。 唯一的局外人,心中叹着口长气,沉吟了片刻,目光还是飘到一旁的谋士身上。 原本四平八稳着,尽管也眉眼间为着那对君臣而稍带了点担忧,可到底也算是片叶不沾身般从容的张良,最后却难得措手不及,被后世人一句感慨带了进去。 他低头垂着眸,本就面容偏向线条柔和的文臣,此刻淡然着神色,静默着不曾开口,反而真多了几分寻仙问道似的缥缈。 但,其实倒也没后世人口中那么感伤。 因为后世人那言简意赅的鲜明对比,最开始话音入耳,思绪也不由为之一颤,稍被带偏的张良平复收敛好心绪,冷静下来的头脑就明白了自己先前的误导。 闲云野鹤——即使不曾听闻过这样的说法,思及漫天浮云的闲散和仙鹤的指代,他自然不难理解其下的含义——本来不过就是他未来,用以逃避风波的手段而已。 灭秦复韩是他曾经的理想,而汉兴之后,刘邦试图收拢皇权的举措理当对他来说是历历在目的。 在天幕上一回将矛盾彻底挑明之后,张良在直面问题的锋芒之时,才终于叩问清楚自己的内心,决意对过往视而不见。 可是如果不那么逼迫,他就不得不承认,逃避也许会是他解决韩国与汉朝之间争端的举措,是他真心所想,希望如此的发展。 那就远称不上凄凉了。 至于名门贵胄的出身?韩亡以后,再显赫的身世也不过过往云烟,江湖颠沛多少年,自始皇帝下令缉捕刺客的尖锋中逃过生,那时的艰难与胸中困苦,岂不远超修道清苦。 于是他抬眸,正对上左手边含着关切望来的陈平的目光,沉默着摇头,示意着自己的平和。然后眼神回转,望向那边相对攒聚起的三人。 那边的气氛远比他们二人压抑,还刚巧,是他们没办法插手,也没办法给刘邦出点什么主意的局面。 ——刘邦可能也不需要。 应和着后世人最后的论述,全然将内心那莫名的感触不加遮掩地释放出来,他半阖住眼,注视着眼前的韩信。 他不知道后世人的揣测到底能有几分真假,毕竟那时的自己,与韩信相处的时间恐怕远超于现下,那时感情的厚薄,太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自个都琢磨不清。 可是哪怕原本的自己,有的是七分的喜意夹杂了三分的怜。他眼下也要表现出,比那更多更复杂深沉的君臣之情。 所以他眨了眨眼,放任那酸涩占据自己的肺腑,伸手按在了韩信空出来的肩头。 那上面原本萧何的手已经松下去了。与其对比起来,还是太过年轻的将军,早在光幕尾音刚落的刹那,反手就搂了回去,框住了丞相的手,将自己埋进对方的肩背。 “这次不会再那样发展了。” 刘邦把先前萧何安抚韩信的话语再重复了一遍,语气是低沉中尽可能地和气。 “我相信刘恒会比刘盈做得更好。” “而你会是他上位的保障,是他未来在位的左膀右臂。匈奴南下的刀锋也会因为你的存在而顿住方向——” 室内只有他一人的话语在孤寂地回响,伴着窗外时有的呼呼风声,让刘邦心底那隐隐的焦躁都更胜了几番,连眉头都缓缓收紧。 他厌烦韩信此刻的沉默,或者说,是对这沉默背后,巨大的,难以掌控的未知感,万分带着焦虑的厌烦。 韩信和他大吵一架也好,对他喊打喊杀也好,甚至实在控制不住他自己的情绪与动作,和刘邦现在就扭打作一团都行。 反正两个人现在都手无寸铁,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了之后汉家皇位的传承,刘邦愿意冒着那个风险,在混乱中继续说服韩信。 用利益也好,以感情也罢,只要手段得当,只要能把时间拖延到刘恒的长成。 但韩信就是没有他意料中过激的反应,沉默到让刘邦都无言,不得不再一次认清,他其实不完全了解韩信的事实。 可是萧何知道,这无言并不是默然,不是风平浪静。 他能感觉到急促的呼吸,隔着布料晕染着他的肩头,框着他的手臂在颤抖着,连带着一路向上,浑身都是颤抖着的,颤抖着试图将自己紧贴往萧何的方向。 沉稳的知己默许了。他姿势有些艰难地探出手去,迟疑了一会,还是抚上了韩信的脑后。 反应先是肯定的反抗,比他想象得还激烈些。可是下意识挣扎的动作抵到他之后,又被回过神的将军强行克制下来。 于是萧何继续,顺从着韩信原本的动作,让他可以将脑袋全然靠在自己身上,继而向下,动作很轻地摁着他额角抽搐的神经。 肩膀上没有湿润的感觉。 他听着刘邦的发言,脑海中的思绪却不由在走神:也是,韩信不像是那种脆弱到会掉眼泪的人。 那颤抖确实是痛苦,那急促的呼吸确实是面对命运残酷的崩溃。 可是韩信不是会被那般击碎的人。 他感觉到那最初的颤抖渐渐平歇下去了,于是轻轻拍了拍韩信的头:“手,松一松。” 过于用力的指尖,忘却了自己攥住的还是别人的手腕。所以他有些匆匆地松了手,垂着眼替承受了这无妄之灾的丞相揉了揉。 “别说了。” 他终于再开口,冷不丁打断了刘邦摁着眉心,试图继续剖析的发言。还没控制得好的情绪,在尾音处泄露出几分接近破裂的尖利来。 “陛下想让我,和薄姬结为兄妹,日后得以帮助刘恒、不,文帝陛下上位是吗?” 凌冽的目光,随着他抬首正视向刘邦的动作,直直刺入皇帝的眼中,带着仿佛一往无前般的锐气,宛如寒芒正映着天光,明亮且森然得让刘邦都半阖住眼。 他没什么好忧虑的了,他也没什么好厌烦并焦虑的了。 那是他在汉中,听着还年轻气盛刚被拜为大将的年轻人,纸面上纵横捭阖侃侃而谈之时,看见的类似的一双眼睛。 “我会的。” 韩信回复的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般的淡,随后起身,果断一行礼后,是不待刘邦回复便挺直脊梁朝门外走去的身影。 他打开门,清风吹着他的衣袂,迎着白日的光芒,径直地走了。 皇帝的信重与感情,在与他切身利益相干的时候,永远都显得那么稀薄。 张良的隐逸是自己的选择,他的身死是默许的骗局,就连和刘邦本该关系最紧密的萧何,到头来还要开始自污名声,沦落个下狱的下场。 所以刘邦为了刘恒得以上位而苦心的安排,到最后却真就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韩信没走出去多远,站在张良府邸的大门口,仰面抬眼正对着那文臣看中这房子的缘由。叶子正郁郁苍苍的大树,日光透过其间的缝隙,再穿过他用以遮掩的手指间隙,不偏不倚地落尽他的眼底。 于是他直视着那光束,刺痛着的瞳孔收缩着挤出一滴泪来,沿着眼角滑落到下颔,最后泪珠摇摇欲坠,在轻风吹拂中终于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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