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无表情着,他放下手,收回那仰望的目光,对着终于发现他身影的侍从,语气很轻描淡写的从容。 “回去吧。” 当然是刘恒需要他,需要他帮忙抗衡起也许势力已经成型,另有打算的吕家,防范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那份心思的前面几个哥哥。 吕家的势力如果被剪除了,他最后又会如何呢? 不知道,但那无所谓吧。反正他现在不可能接受刘盈的上位了。 韩信闭上了眼。 【高祖欲立孝文,使薄姬为淮阴义妹,以之为孝文股肱。 待高祖崩逝,孝文继位,因其年少,吕后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然孝文终非吕后亲子。故后尝有废易之心,与审食其谋曰:“孝文非吾亲子,亦非长,以高帝爱之,故得立。吾亲子盈,为人慈仁,且年长,若得立,与礼法合。” 事未成,语泄。萧相国闻而色变,恐后果废孝文,疾间会淮阴侯与言。 信闻而笑:“吾得之矣。”乃使人告孝文,率亲信躬自据兵卫宫。 使者来,见而惧,退以之告吕后。 后长叹,故知事断不可为。代王盈亦闻,知后废易之心,急而进宫,力言己之不明,才远不及孝文,翼护孝文帝位。 吕后闻而更怒,睥睨而叱:“若女非吾亲子,若上为我亲儿,吾何苦为哉!”遂终生不复言废易之事。 淮阴后见嫉,或言据兵卫宫一事,情虽可原,实则僭越。 孝文闻曰:“伯舅与朕,虽无血缘之密,亦有相伴之亲。卫宫一事朕知之矣,何来谋逆之说。”是以愈加信重。】 【语出,《史记·淮阴侯世家》】!
第65章 咸阳 当原本还有些喧嚣的路上突然间声音渐小,人群却不减反多,朝着他身后的方向挤来的时候。刘季先是恍神,继而回想起几年前遇见的天幕,于是心中一紧,回头看向了道路的尽头。 ——对,是始皇帝的车驾。 仿佛后世人的光幕重现在他的眼前,可不再是那次到底隔了一层的景象。在万众翘首以望的人群中,他被后面的人流挤得有些趔趄,但还是死死站定在原位,不肯让出前面的位置。 哪怕再看一次,刘季依旧能够感受到那扑面而来仿若实质的,因为强大而凝聚成的威严与不可接触的凛然,能令人头晕目眩般屏住呼吸,下意识仰望憧憬的气势。 可是他没有,只是平静地,直视着这仪仗,如水流般自他面前穿行而过。 同一时代的两个帝王之才,就这样平淡地擦肩而过。 这次史官该如何记载呢?刘季突然有点使坏地想笑,既然他没开口说上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那就——“彼可取而代之”。 他这话说得极小声,小声到清风都不曾捕捉到他的话音。旁边一路上已然与他混熟,此番准备为他送行的秦吏余光瞥见了他嘴型的开合,“啊?”了一声。 “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自然不可能说些实话,咂了咂嘴,刘季笑了起来,开口的腔调是这几年在亭长位置上练出来的滑头:“我看见了太阳。” 马车金顶上折射的日光,刀剑长戟上映出的寒芒,以及一切的一切衬托着的存在。 于是秦吏也笑了起来,所有周边听见了这番对话的秦人都跟着笑,在始皇帝的车驾远去之后,他们重新敞亮开了嘹亮的嗓音。 “对!王上,不,陛下是我们的太阳!” 万分的骄傲与自豪油然而生出来着,是嬴政带领着他们东进,长剑荡平了六国的抵抗,成就了秦国历史的辉煌。而当这份称誉从刘季这个楚人口中道出,更是心神激荡着的雀跃。 刘季哈哈地笑着,随口和他们来往几句,轻巧地岔开了话题,搂住一旁送行的秦吏就往着出咸阳城门的方向走去。 他确实在看太阳,在看尚未落下,还能燃烧着的太阳的余晖。 刘季出了城门就一巴掌拍在秦吏的肩上,潇洒地和秦吏挥手告别,转身的脸色是平静的从容。 但他才会成为下一轮太阳。 “让我想想啊,”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下邳和淮阴,怎么走来着?” 后世人画出来的地图,那可真的是被他牢牢刻尽了心里,怎么都不敢忘啊。 — “媳妇?我回来了!” 从泗水亭悠哉悠哉哼着歌晃回家的刘季,一看到家门就把嘴边上叼着的那根草吐了出来,还没进屋就对着里头大声嚷嚷起来。 门里头传来了些许动静,随后闻声而来的吕雉推开门,一边还在擦着沾了水渍的手,看着刘季这副模样,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嗔笑一句: “吵什么吵?动静那么大,生怕谁不知道你回来了是吧?” 刘季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原本正做着饭,也不恼,嘿然一声就窜进了屋里。他前几年和吕雉成了婚,与吕家人合计着要了点资助,呼朋唤友就在萧何家旁边起了个小屋,一方面是夫妻俩住着方便,一方面也想着好让自己日后能和沛县兄弟们多交流些感情。 “乐儿今个怎么样?” 他进屋打一眼看见了自家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一把把孩子抱起来逗了逗,收获了女儿乐呵呵的笑声,听着听着脸上也挂上了笑意。 吕雉在他后头顺手带上门,瞧见这画面,脸上的神情也是温和着的。走到父女两身边,她也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发。 “你也瞧见了,精神头不错,挺让人省心的。” 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在刘季刻意的亲近与经营之下,倒也维持得不错。虽然不至于说恩恩爱爱,但刘季也自信能称得上一句相处融洽。 虽然还没有个儿子出生,让刘太公那边常常欲言又止的。可是吕雉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刘季想到后世人告诉他的刘盈的不争气,更是头疼得有时巴不得那个儿子别出生了。 就算出生了,也别叫他刘盈了吧?他抱着女儿心里胡思乱想起来。刘盈这个名字,他反正是现在听了就觉得心口疼,蛮不吉利的。 就该叫刘恒!不管他还是不是原来刘盈那小子,反正他刘季只会喊那小子刘恒!就这样定了! “诶,等会。”他稍微回过神来,叫住了看见他们父女俩玩着,就打算继续去做饭的吕雉:“韩信呢,他怎么不在?去哪儿了?” 他当年离开咸阳之后,特意绕了远路去了一趟淮阴,就为了把自家未来的大将军给捡回来。 他去的那时,也不知道到底该说时机不好还是正巧。都没正经踏进淮阴的门,就在野外碰上了小小一只,正沉默着为母亲置办着稍显寒酸的丧事的韩信。 落魄的王孙,身上的布料还勉强称得上一句精致,怀中抱着以他身量实在吃力的长剑,闻声望来的一个眼神,锐利到让刘季几乎无需思考,一眼就能认出自己找对了人。 所以他几乎掏空了自己当时身上带着的全部家当,就为了帮对面给母亲办上一场还算体面的丧礼。最起码不要让韩信那么一个小孩,自己试图去挖出一个足够安置薄棺的坑来。 刘季还尚且记得那是个雨天。 韩信被他呵止在一旁,手足都有些无措地僵直着,只尽可能地将蓑衣展开在他的头顶,试图为分明口头上骂骂咧咧这天气的该死,手上却不停,一点点挖着土的刘季遮住些雨点。 “……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等到母亲终于下葬,接受到莫名善意的小孩,站在他旁边低着头好一会,最后才从喉口挤出一句满是茫然的问来。 而刘季挤了挤自己依旧被打湿了的衣服,试图让他干上几分。听见声“嗯”了一句,随后揉乱了小孩原本也称不上整齐的头发。 “我乐意。” 他说着,蹲下了身,在韩信面前将自己的手掌摊平。 “你那样的眼神,未来不可能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庸之辈。” “要不要跟我走?” 于是最后刘亭长回沛县的时候,身后就多了个小尾巴。 “他啊,跑隔壁萧何那去了。”吕雉挑了下眉:“你既然问了就刚好去看看他,把他一道带回来吃饭。”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还差点把韩信跟刘肥搞混,以为他就是刘季和曹寡妇乱搞出的那个私生子。 还是刘季早有准备,把他先前忽悠韩信写出来的一些军事论述掏出来私下给吕雉看过。 她不懂军事,但她有着遗传父亲的识人眼光。 那么小的孩子,言词之间都有着纵横捭阖般的恢弘气度,字里行间完全是难以遮掩的,堪称倾泻般的才华。 ——这种人才,不早早培养感情加以投资,都对不起吕雉那个吕的姓氏。 所以,她对着有些惴惴不安的韩信,拿出了让刘季侧目并惊叹不愧是他未来敢托付朝政的妻子的亲和力,展现出了巨大的关怀与包容。 当然了,听话懂事不讨人嫌,记得帮她打下手(尽管有点笨手笨脚的,但是态度可嘉)的聪明乖小孩,还和丈夫没有血缘关系心里不会膈应,养起来本来就挺舒心的。 吕雉:希望后面的亲儿子,也能有“干儿子”的乖巧听话和本事。 “豁——” 刘季应了一声:萧何看起来这心理阴影是好完全了。 他们当年以为光幕已经结束,都打算把房间里收拾收拾恢复原状的时候,那白光又突然冒了出来,给他们续上了一段。 不是别的什么,就单纯补充了一下韩信最后具体怎么死的。一句“生死一知己”当场把还年轻,又因为先前种种论述对韩信正心疼着的萧何彻底整破防了。 他之前把韩信拐回来好久,沛县不少兄弟,比如樊哙、夏侯婴、曹参等等,都因为他突然带了个小孩回来,好奇地找上门也要多瞧瞧几眼。 神不知鬼不觉,迷迷糊糊几个人也就都混成了韩信的长辈。 就萧何心里过不去坎,刘季几次跟他聊起来,他都忍不住捂住心口表示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实在不敢面对自己亲手坑了的好友。 后来好不容易,未来的萧大丞相终于想明白是自己对不住人家,这债怎么说也得他主动去还,鼓起勇气说看一眼自己史书钦定忘年交知己。 ——然后就看着以刘季樊哙两人为首,养孩子糙得一塌糊涂,甚至打算把人往天上抛着玩的场景,当场眼前一黑冲上去就把韩信抢下来。 “你们俩干啥啊!” 在场最成熟稳重的上司,面色漆黑着就开始咆哮,火气上头压根不在乎刘季未来可能当上皇帝,直接开骂。 其言辞之犀利,语言之辛辣,让站在门口的曹参都犹豫不前,望而生畏,忍不住退避三舍以给他留足发挥的空间。 等到萧何最后气消全了,低头一看就是在自己怀里,仰头望着他的韩信,眼睛里面还有着孩子特有的清澈到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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