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又一阵嗡嗡,张仙姑气道:“放屁!掐尖儿好强的人,会跟了这穷鬼家?早攀别家高枝去了!” 她这声音略有点大,周围有人听了,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说得也是有一点道理的。 祝缨轻叹一声,天子脚下的乡下人见过的世面都比别的地方多些,这陈家后生可真会找理由啊! 她又看了一眼王云鹤,王云鹤的脸色也微有不快。夫杀妻,减等,如果妻子有咒骂公婆的情况,丈夫再打死妻子,就更难治罪了。王云鹤更知道,这“咒骂公婆”是真的很难找证据的,陈家聚族而居,谁不向着自己族人呢?心里同情曹家姑娘的,也不会出头作证的——他们还要在这村庄长长久久、世世代代的居住下去呢。 张仙姑紧张地攥着女儿的袖角:“老三啊,这是怎么说的?” 一旁,甘泽也挤了过来,抽了抽面皮,低声问祝缨:“三郎,你看这事……” 祝缨抬头看向堂上,王云鹤安静地看着堂下又渐起了争议之声,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却又一拍惊堂木,喝令退堂,到底是人命官司,虽然证据也全了、犯人也认了,他还是要与本府少尹等再议一议,才好下最终的判词方显得郑重。 …………—— 一干人犯、证人都被收押,甘泽拉着祝缨的另一只袖子也不松手,对祝大道:“叔、婶儿,我得借三郎说几句话。” 张仙姑道:“都不是外人儿,不用避着咱们,有话就说。怎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大人又是个清官儿,响快人,还有什么难处么?” 甘泽只看着祝缨,祝缨将他带到一个避人的角落,低声问道:“两家打起来,那人动手了吗?你姨父身上有伤吗?” 甘泽道:“我去问问。” 祝缨道:“不要问,要说,你姨父挨了女婿的打。” “嗯?” “没有伤,就现在把他拖到僻静地方照背上来一棍。”祝缨冷静地说。 “谁缺他家两个药钱?” 祝缨道:“不想你妹子尸身还埋他家祖坟里,就照我说的做!” 甘泽听她这么说,倒也信任她,匆匆跑了过去。不多会儿,又过来,说:“当时人乱,肩膀上着了两下,不知道是谁打的,伤倒还在。还用打么?” 祝缨道:“够了。” 甘泽还要再问,王云鹤重新出来,再一拍惊堂木,一脸严肃地下了判罚:陈家后生打死妻子,依律当判徒刑。又说是因妻子咒骂父母,咒骂之事没有证据,但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将这徒刑的年限判去一半。两家各有损伤,互相便不赔偿了,但要陈家好生将曹氏安葬。 甘泽等人听到陈家后生不用抵命,也是不愤,但都不敢争辩,甘泽听到“安葬”想起来祝缨说的“挨打”,忙把他姨父推了出去,说:“这小畜牲还打人呢!” 他虽然是个侯门的体面仆人,书、律并不曾通读,并不知道祝缨说这话的意思,只以为:说这畜牲打人,叫他判重一些才好! 那边,陈家也叫嚷起来:“他们也打我们了!” 祝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王云鹤对左右道:“这个倒好判了。” 少尹等也说:“正是。虽然曹氏已亡,倒也合了‘义绝’。” 于是当堂判了陈家后生殴打岳父,合了“夫殴妻之父母”一条,两家义绝,曹氏理当归还本家。就着她的父母领回她的尸身,回家安葬,再判了陈家赔五贯钱做烧埋之资。两家各还聘礼、嫁妆。 甘泽大大出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家父母说:“亏得三郎教的这个话。” 三郎的脸上却是一点开心的样子也无,张仙姑一个劲儿扯着闺女问:“咋还叫他逃了一命呢?咋不杀了他呢?人家好好一个闺女就白死了?” 祝缨低声道:“任谁来判,单只这一个官司,他难逃罪,也难重罚。” 她的心里是极失望的,她对王云鹤抱了极大的期望,然而王云鹤来判的案子,竟也只与律书上写的一样,没有一点旁的法子。 祝大对张仙姑道:“你少叨叨两句吧!” 张仙姑声音更小了,却低旧挽回颜面似的又说了一句:“老三啊,怎么就不赔命了呢?你不是说这大人很公正的么?你说,这判得公平么?” 祝缨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堂上堂下的一切。围观的人们见“女婿打了岳父”倒都说是女婿的不对了,这判了义绝也是应该的。 那一边,任凭陈家婆婆怎么哭,该判的还是判了。两族械斗的起因是曹氏之死,如今人命官司已经判完了,械斗的官司就更容易了。这个案子王云鹤判得更快,连“家务事”的弯弯绕绕都没有,依律而断即可。王云鹤此时更显出人情味儿来,两家凡参与殴斗的人,五十岁以上的都不打本人——拿了他们的子侄过来替代挨打。 当时就拖了长凳过来,剥了人犯的衣服来打。陈家后生判的徒刑,也要拿过来打个四十大板,王云鹤再给他加了四十板子“藐视官府”的罪过。不过这八十大板并非一次打完,而是分了两天,今天打四十、过几天再打四十,以防一次八十板子给他打死了。 堂前号声一片,曹、陈两家人一边挨着打,一边叫冤枉,直到打完。参与械斗的先放走,陈家后生还押回牢里,等着挨下一次的四十板子。他的父母也被交代了“回去收拾包袱送来,打完要押解他走哩!” 这个结果两边都不太满意,又不能说完全不满意,王云鹤判得明明白白,看客仿佛学到了新的知识大半也都满意了,也无人能挑出王云鹤的错处来。旁人犹可,祝缨却是满心的抑郁,比起嘀嘀咕咕的张仙姑还要不开心。 张仙姑嘀咕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这是什么王法呢?竟不讲道理的。” 祝缨怕她再说出别的什么不好听的来,忙说:“行了,过两天还要打他的,你要不解恨,再来看。” 张仙姑说:“哎哟,甘大郎不定怎么难过呢。” 祝大满腹心事的样子,看看女儿又看妻子还要生事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能得要上天了!管甘大他们家做甚?人家一家子摊上了这样的事儿,哪有功夫应付你?” 张仙姑道:“你懂个屁!我看他们要领姑娘尸身走,咱们帮着念叨念叨、烧几个纸钱也是好的。” 祝大忍了忍,终于点头:“行!别给人家添乱就行。” 张仙姑道:“你才添乱呢!” 祝缨道:“我与你们同去。” 一家三口找到了甘泽,张仙姑说了来意,甘泽两只眼睛红红的,道:“叔、婶,多谢二位有心了。”又要谢祝缨,甘泽家人也一同拱手给祝缨道辛苦。 祝缨道:“先把正事办了吧。” 不多会儿,甘泽的姨家领了口薄皮棺材出来,一个衙役跟了出来,说:“大人心好,我们也不能刻薄了,这车先借你们用,你们要还回来的。” 甘泽拱手道:“放心。”又要给他几百钱。衙役只拎了一陌钱,说:“大人不许索贿,不过遇到人命官司、红白事,倒可沾一点。天不早了,要宵禁了,快走吧。” 甘泽对祝缨道:“三郎,大恩不言谢……” 祝缨摆摆手:“不用说这些个客套话,今天要人念经烧纸不?”说话间,张仙姑已毛遂自荐了起来。 甘泽道:“叔、婶今时不比以往,你们是官员的父母,可不敢再干这个营生了,不然三郎倒要被人刁难了。我们今先回去,明天就请了和尚道士念经来。叔婶有心了。” 张仙姑扼腕,又嘀咕了一句杀人偿命。 祝缨突然道:“甘大哥,你今晚回府一趟吧,把这里的事儿跟郑大人说一声,别添旁的话,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甘泽原本请了假来的,此时却已服了祝缨,道:“好,就听你的。” 祝缨道:“相逢就是有缘,二姨什么时候回?明天我回来去上炷香。” 甘泽道:“看姨父怎么说。” 张仙姑道:“你且忙你的去,我与你爹横竖没事儿,我们早起过去。”甘泽的父母也说:“不要耽误了三郎的正事。”又打发甘泽赶紧回侯府,外面的事情他们来办。 两下里各自归家。 回到家里,张仙姑还是忿忿,晚上饭也不想吃了,只打发了祝缨父女俩吃饭睡觉。 祝缨一觉醒来,平静地又去大理寺当值了,她起得早、到得也早,然而郑熹等人已经上朝面圣去了。 在大理寺里遇到了胡大人。胡大人问:“如何?” 祝缨道:“已经判完了。”将所见所闻都说了。胡大人讶然:“王京兆手脚这般快么?!判得倒是公正。”又想:他已办得妥贴了,样样都想到了,复核的时候我要怎么写? 他看了一眼祝缨,心道:可惜了,这小子要是再磨个几年,倒好问一问他怎么看的,可惜还太嫩,这个事儿可不是他的勾当。 查案、找证据、依律断案,祝缨现在能做得过去了,但是复核写结语是与查案完全不同的事情。 胡大人说:“你做得不错,回去依旧做你的事吧。好好干!”胡大人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他也愿意结一个善缘。再看祝缨,面不改色,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胡大人心中赞道:好!是个干大事的好材料。 他哪里知道,祝缨打昨天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诚然是天下最质朴的道理。然而,一旦讲了王法,就算再公正,也不能叫他杀人偿命。 则要这公正何用? 要这“公正”何用? 她如今在这大理寺里做官,与当日在老家跳大神,除了衣食住行好些,究其本质竟看不出有什么大分别。更有甚者,以王云鹤之德行,已是官员中最好的那一拨,尽其所能,也不能不维护一个杀人凶手。 衮衮诸公,并不比一个神婆质朴可爱、品性高贵。 离了胡大人案前,祝缨无声地笑了。 诸公既无公正可言,我也便不必拘泥了。 回到自己案前,王评事等人又问她:“怎事?” 祝缨又说了,王评事等人道:“王京兆真是个认真的人。”他们都说,许多时候,这等“家务事”无不是和稀泥过去的,比较起来,倒是械斗更严重一点。说起曹氏之死,也不过是“夙世的冤孽”几个字。 正说着,郑熹等人回来了,又有先前消息灵通的那一位隔壁的太常寺那位协律郎杨六又过来与他们闲话。他们便知道了今天早朝王云鹤上了一本,讲的就是昨天断的案子,王云鹤以为,不能婆家空口说这儿媳妇骂了公婆,就能白白打死儿媳妇,必得有证据。他建议,必得是先向官府告过儿媳妇忤逆,次后再打杀儿媳妇才能减免罪责,否则出了人命之后婆家再讲儿媳妇忤逆,官府不必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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