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赞叹王云鹤之严谨,唯有祝缨想:“忤逆”的罪过也太容易得了!这么个找补法,不过是聊胜于无。眼下这条命,我必得叫那小子赔出来! ……………… 心里虽已定了主意,祝缨在大理寺混了一天,依旧与往日无异,这天也不是她当值,到了时候她把东西一收就跑了。左评事、王评事等都笑道:“到底是个孩子,怕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了。” 祝缨哪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 她一出宫门就遇到了甘泽,甘泽迎上了前,低低地说:“我昨天见了七郎,他说,京兆只要秉公,就是这般判,换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也知道,乡下多有打死了老婆也就糊涂过去了的,只是……” 祝缨点点头。 甘泽切齿道:“姨父姨母回去了,临行前叫我多谢你,不是你帮忙提醒,表妹怕也不能回来……”说着眼圈又红了。 祝缨道:“过几天那个人还要再挨上一顿板子。” 甘泽冷笑道:“我必要亲眼看着,给他数着数儿!他家别想塞钱给差役免了这一顿!” 祝缨道:“你等郑大人出来?” “嗯。” 祝缨与他告别回了家,祝大、张仙姑都在。张仙姑说:“她爹娘先把闺女带回家了,我们也替你上了香、烧了纸钱,好求她在天有灵也看在你出了力的份上保佑你以后都平安。你也不用过去了。” 祝缨道:“嗯。我换身衣裳,外头还有点事儿。一会儿回来吃饭。” 张仙姑问道:“什么事儿?” “衙门的事儿。” 张仙姑就不细问了,说:“快去快回。” 祝缨换了衣服,拿了些钱,出门买了几匣子点心,到了京兆府的牢房那里。牢头与狱卒见了她来都很高兴,问道:“稀客,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这个时辰,快宵禁了。” 祝缨道:“有事儿请大叔和大哥帮忙哩。” 两人忙问何事,祝缨道:“其实是两件事儿,都是从昨天那个官司上来的,我看了那个官司,就想,以后断案少不得知道些验尸验痕的本事,我也不要什么都学会了,就想略知道些,以后别出了纰漏,大理、刑部头先才出了事儿,这你们是知道的。” “那是。” “我昨天看京兆的仵作本事就挺好,可惜我又与人家没有交情,想打听一下,二位能不能代为引荐?一应的茶果礼物我也会备下的,并不叫你们干搭了人情在里头。” 狱卒年轻活泼,就催着牢头:“我看行,不过说一说,又不是抢他的饭碗。” 牢头矜持地,说:“小官人瞧得起我们,少不得,舍了这老脸,为小官人找一找他去。另一样呢?” 祝缨就说了打板子的事儿:“又听说,打板子也是有轻重的?想问问是哪个的差事?” 牢头严肃地道:“小官人要做什么?这可不行,告诉小官人一声,别在这上头动心思!王大人的眼,毒得很!” 祝缨笑道:“我并不是要贿赂人打他重了或者轻了的,也是想知道一些里面的差别,以后自己也好斟酌。” 牢头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应道:“好吧。小官人,我是怕了你了。你是聪明人,我就拒了你,你也有别的法子能学到。不如咱们先有个君子协定——你可不能把我们搭进去。” 祝缨道:“一言为定!”便将茶果都送与了他们二人。 两人便与祝缨约定,明天白天,他们代祝缨说项,祝缨明天从宫里出来几人碰个面,成与不成,好与她回话。 第二天,祝缨往大理寺又混了一日,傍晚出来到了京兆大牢那里,今天牢头排了叫狱卒当值,自己对祝缨道:“小官人,小官人运气真好,两个都答应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有功夫?我为小官人引路。” 祝缨道:“必是您从中说了好话,我必有酬谢。” 牢头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祝缨道:“要是不麻烦,今晚能见么?” 牢头道:“好。” 祝缨又去买了些礼物,与牢头先去仵作家。仵作家住得偏僻,倒有一所小小的院子,比祝缨赁的住所要小些,但因世代在此,房子却是自己的。他家里倒是干净整洁,还有一股药味儿、香烛味儿。 仵作已被牢头说服,因牢头说:“这小官人脾气极好——只要人不得罪他,他就极客气,又会来事儿,主意又稳,本事又大,靠山也硬。”仵作便不因祝缨年轻礼貌而拿乔,客气地说:“旁人都躲着我们,小官人倒好,还往这儿凑来。” 祝缨笑道:“我为什么要躲着有本事的人?有什么好忌讳的?是他们不晓事儿!他们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牢头道:“老杨头可是这里最好的仵作了!并不比大理寺的差。”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大理寺当也有仵作,不知祝缨为何要到京兆来寻人。 祝缨自有她的想法,并不与他们两个说明。杨仵作也不敢当祝缨的正经师父,祝缨如今是官身,杨仵作并不敢以师父自居。两下含糊过了,祝缨叫他“杨师傅”,杨仵作叫祝缨“小官人”。约定了以后寻他学习的日子。 离了仵作家,牢头再引她去见相熟的衙役。牢头认识的也不是一般的衙役,乃是一个班头。这班头与牢头相熟,言语间十分客气:“我们哪有什么能告诉小官人的呢?” 祝缨笑笑:“什么行当里没点子诀窍呢?我也不要抢你的饭碗,不过是为了我的饭碗,要多晓得一点事情。” 这话说得就很上道,也显示了她不是个才做官就鼻孔朝天的小傻子。班头还要说:“我们当差的,全是跟着上头大人们走,大人们松些,我们就松些,大人们严些,我们就严些,并不敢自己有什么主张。” 祝缨笑道:“那就是宽严都懂了,我是遇到宝啦!”又谢牢头找对了人,又许必有谢礼。 班头道:“不敢。不知小官人想知道些什么?多的,小人也不好说,小人虽穿着号衣,也不过是讨生活。”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并不会叫人为难。今天叫你为难了,倒将大叔搭了进去,以后哪个还肯再帮我?我如今才几岁?往后日子不过了么?我新来这京城,怎么能不与人共事呢?只管放心,以后大家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牢头又一力撺掇,班头不便再拿乔,便说:“好!小官人说话中听,办事牢靠,就听小官人的。” 当下又约定了,班头这里,既答应了,就不像仵作那样还得有什么准备才能说话,当下三个就聊起了昨天的案子。祝缨趁势就说:“这打得轻重,有什么个说法?” 班头道:“那是得练的,有的是内伤,外头看不出来,里面已经打坏了,有的是看着伤重吓人,其实养几天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大敢在王大人面前弄这些了。” 祝缨问道:“这要如何看?又如何得知?” 班头顺口给她讲了一些:“其实,只要大人们用心,都能明白的。现有的,打完了,看若干天,若干天里死了,就算是打死的。大人们判案,也是这个道理的,譬如殴斗的案子,有当场打死的,也有打完了两天伤重不治死了的,就也算是他打杀的。别的大人不上心这个,过去也就过去了。王大人不一样,他会查问的。搁以前,八十板子,一次打完就完了,只有他,照着章程来,先打四十再打四十的。” 祝缨点点头,说:“律法里是有这么一条。” “害!有又怎么样?一直都有的,不照着办……”班头双手一摊,一切尽在不言中,“就昨天那个,跟婆婆顶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要不是王大人细心,这女娘就白死啦。害!清官难断家务事,寻常官儿也就不去断个明白了,稀里糊涂过去就得了。告诉小官人,要不是械斗的事儿,单是这打死儿媳妇,好些个人家都不上衙门告的。告它做什么?不过是个糊涂结果,又白费银钱,还要挨板子。” 祝缨极会聊天,在班头说到兴头的时候,又再虚心请教两句,愈发勾起他的谈兴,倒又问出不少东西来。宵禁将至,班头意犹未尽:“小官人,得闲再来啊!” 此后,不消两天,祝缨就与仵作、班头混熟了,到了陈家后生再打板子的这一天,祝缨头天晚上就换了衣服又去找班头。张仙姑道:“你每天总要再出去,宵禁了才回来,究竟什么事儿?我与你爹都有话同你讲,你总不着家!” 祝缨道:“有点事儿。” 张仙姑不放心,等她出门拉着祝大说:“走,咱们跟着瞧瞧她干什么去了!前儿从家里拿了与米铺子对账的片子,回来少了几石米呢!”祝大道:“你别多心!当官儿的哪有不应酬的?”张仙姑道:“你发昏!她与别人当官是一样的吗?不怕馅露儿吗?” ………… 夫妇二人跟着祝缨,祝缨走不几步就察觉到了,一拐弯儿,三两下甩开了他们。哪知这一天偏巧了,张仙姑与祝大胡乱追绕了几条巷子,又叫他们撞上了祝缨。 祝缨无奈地道:“罢了,跟我来吧。听了什么,看了什么都记在心里,什么话也别说。” 一家三口到了班头家,祝缨低声介绍了,张仙姑不明就里,就当这班头对女儿十分有用,只把他当个同僚对待,言语间十分客气。还说这班头姓张,问了人家年纪,说:“我比你大两岁,倒是本家哩!我家在这京里也没甚亲人,要是不嫌弃,好叫你一声大兄弟!” 班头被弄得懵了,只得含糊了一声:“哎。” 张仙姑高高兴兴地又叫了一声:“大兄弟!” 祝缨对张班头道:“今天是有一件事儿相托,不想家父家母知道了,必要跟了来。倒也不必瞒着他们。” 张班头问道:“什么事?” 祝缨道:“明天,还有四十板子。” 张仙姑从二人的对话中听明白了,很开心地说:“打死他?!这很好!” “娘!”祝缨果断打断了她的话,诚恳地对班头说:“不瞒您说,这个案子与我有点渊源,死了的姑娘我也见过,昨儿还梦到了。不为她出了这口气,我心里总过不去。” 张仙姑道:“哎哟,冤死的人托梦?你怎么不早说?我给你烧点纸钱发送了她!哎哟,哎哟,回去就办!这样的鬼,厉害得很!” 祝缨对张班头道:“不必您打死他吃瓜落,他要利落地死了,倒便宜他了。只要重一点,叫他知道做着活计还要挨打的苦楚就行。”说着,递给张班头一小包青布包的银子。 这个倒好办,张班头接过来,约摸有七、八两重,只是打的时候手上重一点,倒是很划算了。他便只当不知道“打重了,再打发去徒刑,进了牢里,怕就不要给人治死了!不治死,拉去采石场或是别的什么苦役地方也得累死。极好,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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