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地方官做起的,自是知道与人打交道,必须得练。 施季行也说:“相公,可不能只带您的那些部下往西陲去,不理京师啊!” 祝缨道:“对付西番我当然要用他们,光用他们也不够。我要召旧部子弟,这个我会对陛下讲明白的。” “你的旧部,也多半衰老啦。”陈萌提醒道。 “三十年过去了,不老才怪。我要他们的子弟,三十年过去了,许多人都不知道我了,如何令行禁止?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父兄会告诉他们,我是怎么做事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我能把事做好就行。”祝缨说。 只要垫上这一步,现在有人用,接下来就好办了。 陈萌等三人都不说话了,祝缨过往的信誉太好,谁不想有这样的一个上司呢? 陈萌打了个哈欠:“那便这样吧,哦,冼敬的丧事……” 施季行道:“鸿胪寺吧。” 那不是我儿子管吗?晦气!陈萌想。 祝缨道:“我也得回去收拾一下我那府里了,开府的名单,我会开出来给大家的。” 王叔亮眉头一跳,抢先说:“好。” 陈萌、祝缨先走,王叔亮心神不宁,对施季行道:“我得去冼家看一看,毕竟是先父的学生。” 施季行很仗义:“这里有我。” “有劳。” ……—— 王叔亮先去了冼府看了一眼,告知鸿胪寺已经知情,有什么事可与陈放讲。接着就匆匆去了祝府! 祝府里正在忙碌,祝缨没要朝廷给她准备的仆人,从营里抽设了一百五十人,有男有女。先把府邸搜检一遍,然后再分房子、放行李、住人。她本人就先把大厅清出一片地方,摆了张桌子开始写规划。 外间搜检、入住的嘈杂全都影响不了她。 在她桌子打横的地方,刘昆也坐了下来,帮她做一些文书工作——主要是写奏本。祝缨口述了大意,刘昆就开始整理。相府的名单,要启用旧部子弟的说明之类。 王叔亮在门口被拦下,祝青雪跑过来禀报。在宫中已经见到了王叔亮,知道很快必会再见的,但刘昆还是吃了一惊,笔落下,污了纸面。 祝缨道:“请进来吧。” 刘昆道:“那我……” “你活干完了?” “没,我去后面。” “后面还没收拾出来,就在这儿吧。他早晚得习惯。”祝缨说。 刘昆深吸一口气,取过一份空白的奏本,准备誊抄:“是。” 王叔亮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刘松年的曾孙女,他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来的一个少女,放大了坐在当朝丞相的府里,写奏本!这姑娘身上还带着品级,正式的官员,不是命妇。 她蹦跶到京城来了! 王叔亮眼前一黑,指了指刘昆,瞪着祝缨。 祝缨道:“请坐。我这里忙忙乱乱的,你多担待。事情太急了,如果只是拖延着,也不用我来。要我过来,就是为了让事情不至于破罐子破摔。我就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本想花个两三天,把手上的事都理顺了,再找你单独谈谈的,你来了倒好,就先简单说一说吧。” 王叔亮道:“刘叔父在世的时候,虽也……但……如今他的子孙都还在……这……要是被人认出来……” 祝缨道:“蛮夷之地则可,教化之邦就容不下一个有真本事的女人,是吗?才女们只能郁郁不得志且还不肯自暴自弃,废物们还觉得委屈了?不能踩在别人头上,它们委屈死了吧?那就死吧。” 王叔亮脸胀得通红:“你总要考虑考虑她们的父母亲人。” “你来就是说这个?那就先别说了,听我说。” 王叔亮也是一位老人了,如今也少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不客气了:“行,你说。” “缺人是吧?” “对。” “为什么会缺啊?” “党争,又……” “不,是制度。”祝缨说,“令尊在世的时候,就有意推广科考取士。怎么样,趁我回来,干一把?” 王叔亮道:“现在这形势?” “就是现在,要干,就干一把大的。以前也有科考,却也有改进的地方,官员考核虽然也算严谨,却仍有漏洞。总是寒士缺乏进身之阶以致蹉跎,要用人的时候,又说无人可用。什么时候变法好?大破大立的时候。” “就算选出来人,也没那么多官职。”王叔亮说,这个他也不是没考虑过。 祝缨道:“这个我有办法。对陛下也没细说的,齐王放在北边儿,也不是空放着,他的势力不得清一清吗?对他还有留恋的人,不得酌情请回家去休息吗?只是不能显戮,以免让天下人寒心。沈瑛一家相关,是不是得清了?以此类推。” 她还有另一个手段,不过不好对王叔亮讲,明天打算找施季行——大理寺里可有许多人的旧账。“依法办之”就行。 清掉一批,换上旧部子弟、科考取士,慢慢地把这制度给掰过来。 王叔亮略有些激动,四下看了看,祝缨道:“我的地方,尽管放心。不过现在不行,我得先会会西番。” 王叔亮道:“西番……兵马钱粮,恐怕不足,您带来的兵马,恕我直言,少了些……” 祝缨道:“打也不能只是硬打,难道就只靠我带来的这些人?” “陛下因为齐王的事情,不肯令禁军精锐尽出。” “还精锐?又三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精锐,三十年来就当看门狗了,什么时候派他们去平过民乱?早不是当年了,也就陛下不明白,看不透。”祝缨说。 王叔亮道:“这个您更懂,可是补给钱粮呢?您的那些兵马,日常所需尚可,一旦开拨西陲,补给到西陲与您从安南到京师沿途供给可是不一样的。” 祝缨道:“我会亲自去户部看一看的。” 王叔亮语塞,哦,户部,又是你的地盘,是吧? 虽然三十年过去了,不过以祝缨的手段,还真是难说叻。 两人说了很久,最后,祝缨才说:“说回科考的事情,听说,你们进考场开始搜身了?” 王叔亮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是个厚道,把祝缨召回来平事,可是搜身呢,就是防她这样的人的。祝缨笑笑:“搜就搜吧,我说,咱们就设男女两个考场,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不为过吧?” 王叔亮目瞪口呆:“这如何使得……” 祝缨指了指刘昆:“她哪里不如人了?等我说完,刘先生的学问,是她们更能传得下来,还是指望那些子孙学生?知道你为难,不过呢,修书这事儿跟理政差得还是挺远的,对吧?只干这个,也不耽误事儿。” 王叔亮犹豫了,刘昆小小地叫了一声:“翁翁。” 王叔亮看着她,有心说几句,又碍于祝缨在场。祝缨道:“刘先生把她送到我身边的。” “他?” 祝缨道:“要不是天下文宗呢?不忍心把凤凰的毛拨了。你可以再想一想,反正,不急,西番还没退兵呢。对了,王相公以前的手稿啦、出过的考题啦,还请整理一下,也许很快就会用到。” 王叔亮心事重重地来,心事重重地又走了,国家大事说明白了,最初担心的事竟没个定论。 祝缨不再继续理会他,而是说刘昆:“看什么?干活!” 刘昆埋头苦写,林风大步进来:“姥!帖子送过去了,郑家夫人说,等您过去。” “知道了。” …… 祝缨当年的旧部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她后来自己提拔的,另一部分多少与郑侯、郑府有些关系。纵使叶、阮等世家子弟,也有不少是郑家牵线搭桥,免了许多的误会。 祝缨第当晚就带着刘昆、林风、祝彤等人去了郑府。 郑府已经出孝,但因先帝死了不久,还不能奏乐嬉乐。岳妙君虽是“太夫人”,妙在祝相公也是个女人,因辈份高、身份也高,岳妙君反而坐了上首招待祝缨。她的儿媳妇,此时已是大长公主,正在宫中陪太皇太后。 郑川、郑绅都在,祝缨又与他们约定了拜祭郑熹的日子。郑绅笑道:“您可算来了!我们也能放心了!” 郑川咳嗽了一声,郑绅道:“都是自家人,不如说明白。” 岳妙君叹了口气,对刘昆道:“你长得可真好,过来我瞧瞧。” 那边郑川也对祝缨说明的情况,祝缨进京,也有他们家一份功劳,并非仅是岳妙君个人想推一把。郑熹死后,姚辰英暂接手郑党。郑党这群人,郑熹都时常带不动,姚辰英又远了一层。 对面冼敬仿佛一个王八,就是不肯死。王叔亮他爹又是冼敬的老师,虽未明着结盟,多少有点香火情。陈萌虽然退了,却与施家是亲家,人家抱团了。算一算,就他们郑家衰退了。 郑党一合计,要不,咱们趁机把祝缨给薅回来吧。 与其让冼敬、王叔亮他们成功,为什么不引祝缨来呢? 至此,祝缨能够回归的所有原因,几乎都凑齐了。有人为公,有人为私,凑成了一股合力拽她,她便半推半就地回来了。 郑川道:“冼党指手划脚管天管地,他就差上天了。” 那确实。 祝缨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正好,我也需要一些人。” 郑川道:“您只管说。” 那边岳妙君与刘昆低语,两人竟都落下泪来,郑绅发现了,惊愕地道:“娘,怎么了?” “没事儿,看着这小娘子欢喜。” “咦?”郑绅说,“我看她眼熟,这……” 祝缨道:“嗯,没错,她是刘相公的曾孙。” 郑绅下巴都要掉了:“这这……” 刘昆一身男装便服,是个官人的样子。祝缨道:“嗯,在我安南,就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她在我府里,以后公事往来,说不得你们还有交道要打哩。” 郑川站了起来:“别人知道么?会有非议的。” 祝缨道:“让他们来找我。” “他们不敢,”郑川说,“但是会找刘家的麻烦。这样有些出格。若是在安南,这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到京城还招摇过市,不妥。我并非要她现在辞官,但是请不要这么宣扬。” 祝缨看了看他,说:“可以。” 岳妙君道:“好不容易见面了,不要说这样的话。” 郑川道:“不是的,世人也会趋炎附势,可是祝相的势还不太稳,小娘子年纪又太轻,还是谨慎些好。” 祝缨道:“行。” 郑川又道了个歉,再请祝缨、刘昆等入席。岳妙君前番也见过祝彤,又问她路丹青怎么没来之类。祝缨则与郑川等人又勾兑了一回,她要召旧部的子弟们,也得有个名单。旧部现在在哪儿,他们有多少成年的子弟,这些祝缨现在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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