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熹道:“都安顿好了?” 祝缨道:“是。家里也都嘱咐过了,正着急呢,现在倒好了。门上陆二哥说,已告诉府里给您送铺盖家什了,让从这里叫个人出去搬取,要不还是我去?” 郑熹道:“你?叫他们拿就是了,你不是干这个事的人。”吩咐了小吏去办,又给了祝缨份卷宗:“我看你有几分明白,这几个人,归你了。” “啊?” 郑熹道:“如今大理寺人人有差使,明晨之前必得有些说法给陛下,要连夜审!三日之内,我要拿到所有人的口供。去!你与王评事一班。” “是。” ………… 审讯,大理寺里也有些个经验,胡琏这样的审完了都得同级签字,更大的案子甚至不能一个人审,有时候要两、三人共审。如今也是很紧急了,郑熹依旧没有慌乱,他排了祝缨和王评事一道,带着两个书吏做笔录,又再几个杂役。 这么一安排,时间就很紧了。 王评事年高,祝缨年轻,一个有精力、一个有经验,且据郑熹观察,王评事没有什么好胜心,也不是看年轻人嫉妒不顺眼必要把年轻人往下扯。这个搭配就很好。 祝缨挟着案卷去找王评事,王评事道:“好,我知道了。”他让祝缨去抢两个平日里做事勤快的书吏:“别叫蜈蚣抢先了!他做蜈蚣,你就要做螃蟹!快!” 祝缨比苏匡敏捷,照着王评事的要求点了那两人:“你们两个,随我来!”书吏们带上笔纸一类,小跑着跟了上来。 这一夜,大理寺处处升堂,祝缨带回来的翻盖都没有用。老前辈王评事一扫之前混日子的模样,对祝缨不能说倾囊相授,也是没有瞒着她:“熬夜最好!把人熬糊涂了,再猛一喝问,就有口松的说了的。再不行,就车轮战,轮流着审,也是很快的。只是咱们这里有些个是犯官,自己就是审案的老手,不大好用。你熬他、他熬你,你醒着,他倒睡了……” 他絮絮说了许多,都是祝缨之前不大明白的,盖因大理寺这里夜审的实在不多,祝缨之前也还没参与提审,大理寺夜审,祝缨这还是头回见。这么大的夜审场面,更是不常见的。 王评事道:“最难啃的骨头还是三位大人那里,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拿的算好的啦!我瞧瞧,不错,任将军的孙子。嘿!这样的纨绔子弟,有本事的早捧上去了,没本事的才守着个荫职呢。” 祝缨道:“老王,你懂得多,虽然卷宗在我手上,还是以你为主。到郑大人跟前回话,也是你来说。” 王评事心里舒坦,又不太舍得露脸的机会,又别有计算:“不好不好,小祝你前途好,这样的案子不是经常能遇到的,你该抓住机会才是。我快要休致啦!到时候你在郑大人那里给我美言几句,考评给我好一些、休致后的俸禄给我松一点就好啦。” 祝缨道:“别人美言,何如自己高升一级呢?” 两人推让了一番,王评事道:“甭客气啦,我们都知道你的为人。” 祝缨道:“那我也说句实话,这个案子不小,则我也不必刻意争抢这一次两次的审案。接下来的差使,尽有机会的。这几天我们在外出彩,你们在里面核旧案,都是同僚,该利益均沾才是。” 王评事拍板:“先审!” 他两人虽然互相推让,审起来却是丝毫也不含糊的。祝缨让王评事坐正中,自己偏一点坐,王评事就让祝缨先开口问。 祝缨这里也是先问姓名、核身份,让王评事主审。 底下那位任公子见这两个小官儿吃席一样的推让起来,气儿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狗官,在我面前装起斯文来了。” 王评事慢悠悠地对祝缨道:“小祝,看到了吗?这就是纨绔了。他祖父出身行伍,吃了多少苦、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有的地位,子孙却是丝毫不体谅的,只知道挥霍。” “狗东西!你说谁呢?” 王评事看似跟祝缨说话,实则句句戳着这位纨绔的心窝子:“忘了根本,只以享乐为生,并不知家中事务,按他的品级,是不配进我们大理寺受审的,如今说不得,看他祖父面子上,咱们来审一审他……” 直把这公子激得两眼冒火,要跳起来,又被差役压住了。 王评事这才开始审问:“难道你知道你祖父与龚劼的图谋?” 任公子愣住了:“什么?” 王评事慢慢地与这个纨绔磨着,还叫人端了水来:“公子渴了就给他喝,饿了就给他洗脸。哎,要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 这老头子是打定主意跟这个纨绔耗了,他年纪大,虽然好打瞌睡,但又是觉少的年纪,祝缨精力还好,任公子一介纨绔委实熬不住了。吃喝玩乐,他能通宵,被审问时午夜都熬不过,他就撂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评事是不能放过他的,一把年纪,被叛逆的孙子骂狗,这是不可以的!他又给祝缨讲了大理寺一般不动刑,但是有几类人是没关系的。第一就是逆案,这种东西是不受什么刑不上大夫之类的保护的。又给祝缨说:“当然啦,咱们要守礼,叫他疼,又没多大伤……” 这个,祝缨就知道一些了,张班头那儿不是白混的,杨仵作那里也会提到一些,不过她仍旧是虚心的听。想当好一个神棍,就得会“倾听”,好些东西都是主顾自己说出来的。 王评事先小小地给任公子送了二十板子,且告诉差役:“剥了衣服再打。” 挨完了打,也不让他穿衣服,接着问。任公子被羞辱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王评事捋须道:“小祝,这都是小场面。”又要再审。无奈任公子委实太废物,他并不曾参与,最后受刑不过开始攀咬:“我好些日子没见着我弟弟了!说是回了老家!” 王评事笑道:“很好。” 祝缨跟着王评事又学了少东西,只是这位任家弟弟又触动了她的肚肠:这不就是与花姐当年一般么? 此事却又瞒不下来。 天不亮时,就得把审出来的内容告诉郑熹。郑熹道:“果然。”又让接着审。 那边,郑熹带着一夜的成果上早朝,这边,大理寺继续连轴转,祝缨的铺盖是搬了来,夜里竟没能睡。 直到郑熹下朝回来,精神明显好了一些,祝缨等人才得了安排——轮流干活儿。大理寺的人手分作三班,两班人审问,另一班人休息。 “这几天都甭回去了。” 祝缨与王评事审了两轮,王评事先熬不住了:“老了,小祝,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一旁看着。” 郑熹说“三日”,这些人就真的在大理寺里住了三天,官员比犯人还要忙、还要累。到第三日上,不管审出来多少,都汇总了厚厚一大撂的卷宗交给了郑熹。 郑熹道:“很好!结案后,人人有赏!你们都还不能回家,没有我的令,谁也不许出大理寺。”众人累得上眼皮粘着下眼皮,只想现在倒头就睡,答应一声,各回值房休息了。祝缨也想回去睡觉来着,精力再旺盛也架不住连着熬。 郑熹比她熬得还厉害,精神却依旧很好,先叫来两个小吏,道:“你们去打听打听,宗正、鸿胪、礼部之类,有无动静。” 小吏不明白要问什么,也真个去打听了,回来都说:“并无大事。” 郑熹心里一沉,道:“把祝缨叫来。” …………—— 祝缨才把铺盖铺好就被叫了过来,掩口打了个哈欠,揉一揉脸,到了郑熹的面前:“大人,您叫我?” 郑熹道:“你去门口找陆超,让他回去问问,王府那里,怎么还没动静?” “啊?”祝缨并不知道“郑熹与他的舅舅们”演过一出请罪与大义灭亲的戏码。以她对官场、朝堂、皇室的理解,她也领悟不到郑熹话中的意思。 不过,快了。 她摸不着头脑地出去,却知道高阳郡王家跟龚劼逆案有点关系,得遮掩着点儿。她见了陆超,故意从车上取了个空匣子,提在手里让人看到,才让陆超回府,自己提着个空匣子回来了。 路上,有禁军问要不要帮忙,她也说:“不用。” 回到大理寺,见郑熹阴着脸坐在椅子里,也不是打瞌睡,也不是在看供词,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轻手轻脚把匣子放在一边,说:“跟陆超说了。” “这是什么?” “空匣子。您车上的。” 郑熹想了一下才说:“鬼鬼祟祟的。” 祝缨看他的样子不像开心,但也不像骂自己,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说:“那……我回去了。” “去吧。” 祝缨走不两步,郑熹又说:“回来。坐一坐。” 祝缨看着他指着下手的椅子,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心道:难道他舅舅出事了?不太能够吧? 她睏得要死,坐在那里强打精神,过不一会儿就靠着椅子眯着了。郑熹仍旧坐着,也不动,也不说话。 祝缨仿佛只闭了一下眼,猛然惊醒,她站了起来,才觉得脖子都醒了,一条手臂了窝在椅子里窝得麻了。略略活动了一下,又跺了跺脚,她还打了个喷嚏,暗骂郑熹不做人:大冬天的,不给人睡觉,拉到这里挨冻。 她起来拉开了门,就看到一个着绿衫的人影过来,六、七品着绿,身形却不像大理寺任何一个人。走近了,她也不大认识,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是宗正寺的。 来的是宗正寺的一个主簿,他看到了祝缨,拱一拱手,问道:“郑大理在么?” 祝缨道:“在的。” 郑熹也回过神来,问道:“谁?” “下官宗正寺主簿,奉宗正之命来向大理说一件事。” “请进。” 祝缨把人让了进来,就让小吏去奉茶。主簿道:“不敢,说完就走。宗正说,大理寺正忙着,不叫多打扰。只是这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要尽早告诉大理的。” 郑熹道:“什么事?” 主簿道:“高阳王府来报,高阳王的长子,殁了。” 祝缨两耳“嗡”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再看郑熹。郑熹两手扶案,指尖用力得发了白,他哽咽地说:“知道了。” 主簿说了一句“节哀”,也不敢久留,拱一拱手就走了。祝缨跟在后面把他送到廊下,主簿道:“不用送啦,你们忙着呢。唉……大理才要立一大功,却又……” 祝缨低声道:“黄泉路上无老少。” 主簿道:“是呵。” 两人也没别的交情,主簿看也套不出什么话来,拱一拱手,走了。 祝缨想了一下,没回郑熹那屋子,踮着脚回房倒头就睡,很快到了午饭的时候被人叫起,与大家一起吃了个午饭。午饭之后,大理寺再无闲人,一个个又去审案。只是祝缨总有些心不在焉,晚饭前又是往郑熹那里汇报的时候,郑熹却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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