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一看,上面坐着一个穿着绿色官服的少年,这就更奇怪了,要再多看两眼,张班头喝道:“你这婆娘,贼眼看什么呢?!” 季九娘慌忙垂下眼睛,道:“妾身无状。实因无故被锁拿了来,不明就里,故而失态。” 祝缨道:“九娘?” 季九娘见祝缨还是去年,时间过得太久了,她一时没想起来,答道:“正是妾身。” 直到祝缨问道:“你家里几个小娘子,都是何来历?” 季九娘忙说:“回官人的话,妾身的女儿来历都是明明白白的,都是在册的!并无私藏人口!” 祝缨道:“女儿明明白白,侄女呢?” “您问珍珠?她前两年才从别处来,也是在册的。怎么?她犯了什么事吗?她虽说是有些心眼儿,可断不至于犯案吧?” 说着说着,季九娘的记忆复苏了,她大着胆子又看了祝缨一眼:“咦?您不是……” 祝缨平静地鼓励她:“说下去。” “呃……”季九娘被噎住了。 祝缨又问了珍珠的来历,季九娘心下狐疑,仍是答道:“是妾身年轻时的一个姓乔的姐妹,后来分开了,妾在京城,她在原籍。后来她收养了个女儿,叫桂香。前几年,妾的姐妹死了,桂香孤苦无依,说是经了些波折就来投奔妾了。妾见她弹得一手好琵琶,能在京城混口饭吃,也就留下了她。因桂香这名儿听着不雅致,就改做了珍珠。” 祝缨道:“还有呢?” “没没、没了呀……” “官妓流转,这么容易的?” 季九娘道:“只要想,总是有办法的。或有央告长官的,或有随着长官往新的地方去的。再有,只要在册上,又不曾逃跑,换个地方也不算犯法。” 祝缨道:“珍珠多大了?生日是哪天?” 季九娘道:“哎哟,这哪记得清?她总有二十来岁了。” 张班头道:“你们对外,年年都是十六岁。一年能过十二个生日,月月有孤老贺寿礼。” 季九娘瘪了瘪嘴:“官人,她说她二十了,我说,二十太大了,又冒充不了十三、四的,叫她说十六、七。她怎么了?还是……谁家父母找上门来了?可不是在我这儿落的籍啊,我接手的时候她就在册了!” 祝缨道:“她的脚,怎么回事?” “哦哦,那个啊,刚来不久,在屋里睡迷了,忘了不是她原先住的地方了,不合一脚踩进了取暖的炭盆。哎哟,好好的一个人,就瘸了!” 祝缨道:“你记得她伤的那只脚上可有什么印记么?” 季九娘道:“这上哪儿记去?” 祝缨吐了一口气,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要知道日子。” “腊月二十三!快要祭灶了!” 祝缨先不让她回家,而是让衙差再去把珍珠给带过来,又让请京兆府借两个婆子来。过不多时,两个婆子先到,珍珠后至。 珍珠看着仍是娇小的一个人,冒充十六、七岁虽然勉强,但她别有一股忧郁的气质,倒也不会有人太计较这个。珍珠先行了礼,后看向季九娘,季九娘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祝缨问她:“从哪里来?还有哪些家人?怎么想到京城来的?”之类,她都摇头说不记得了:“想京城繁华,就来了。” 祝缨又问她名字,珍珠道:“我们的名字,改与不改也就那个样子了。” “怎么想到改叫婵娟的?” 珍珠噎了一下,低声道:“不懂事的时候觉得好听。” 祝缨道:“九娘有话就说。” 季九娘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叫过婵娟?” 珍珠道:“也没分别。” “比珍珠好。”季九娘喃喃地道。 祝缨又问她的脚,珍珠道:“睡迷了,我原先的屋子炭盆不放那儿。” 季九娘心头起疑,她不看祝缨了,从祝缨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东西来,她的眼睛看向珍珠,眼神犀利了起来!珍珠却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祝缨道:“验看吧。” 珍珠有点腼腆,仍是很乖顺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除去了鞋袜,露出一只残疾的脚来。脚的一侧被烙得变形,上面别说什么香疤、齿痕,连原样都不见了!像是有谁往一只白嫩的足上贴了片粉色的凹凸不平的软胶。但是祝缨却知道,如果戳一戳,这“粉色软胶”必是硌手的,弹性也不如正常的皮肤。 什么痕迹都没了。 婆子吸了口冷气,有点可怜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的脚平静地放着,细看时又带点颤抖。祝缨道:“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珍珠什么话也不说,显得很无辜。祝缨将王云鹤签完的那张脱籍文书放到她的面前,珍珠这才吃惊地抬头看向祝缨,她已认出了祝缨,只是没有想到祝缨叫她来是做这个的!祝缨又把文书给季九娘看了,说:“既然认她是侄女,你们就好聚好散。什么也别问、什么也不要说出去。去把她的行李给她收拾好。” 季九娘道:“是。” 珍珠却突然说:“我不走!” 祝缨道:“你总要见一见你亲娘的。” 珍珠看着祝缨说:“我亲娘早死了。大人,别听了别人的鬼话,白白浪费了好心肠!” 祝缨道:“看来你是真的知道了。” 珍珠拼命否认,张班头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低低地唤了一声:“小祝大人。”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不送你回去,你也不是谁的奴婢家生子。见了你的亲娘,你们自己商量怎么过。”命衙役去把王婆子再请了来。 珍珠听到“冯府的王妈妈”的时候,急了,说:“小祝大人,你!你找你的妻子就是了,找我做甚?我不是珍珠,也不是婵娟!别叫人了!” 祝缨把脱籍文书袖了:“哦?” 珍珠道:“我是乔莲香。” 张班头摸着脑袋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很自觉地维持起了秩序,“你这小娘,把鞋袜穿好,老实回话。现在这像什么样子?!” 珍珠急急穿好了鞋袜,说:“真的!桂香的娘死了,就归我娘养着,我叫莲香,她就叫桂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娘死了,桂香也得了重病快要死了,我说,你死了,我就一个人了,不知道流落去哪里。 她临死前告诉我说‘要是没地方去了,就去找我娘,我依稀记得,自己的亲娘姓沈,是京城冯府的夫人,家里犯了罪被罚没的。要是路上没找到,又或天可怜见听说平反昭雪了,就去京城!把我埋了,说你就是我,代我孝敬娘亲。只是娘亲脾气不好,因为容貌毁了常好发火,规矩又极大,忍一忍就好,总不能比在贱籍更差,好歹是个归宿。’ 后来听说有个冯家昭雪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说的那个冯家,有个盼头比没有强,我就来了。想远远看一眼,是不是桂香的家。到了没几天,听说那个夫人……” 珍珠喘了口粗气:“那个夫人,就是容毁……守贞……没等上去相认,就又听说什么、什么……义、义仆?我再、我再凑上去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她诉说到一半,王婆子也来了。王婆子来时还不知道什么事,也是惴惴,一时想是不是小娘子找到了,又想,那不应该叫她过来,该是知会府里。却又不知道什么事会传唤到她。 等见着了祝缨,心中又燃起希望:“姑爷?!小娘子找着了?”她眼睛四下一望,除了差役、三个老婆子,就是一个年轻小娘子,那也不是冯府的小娘子啊! 珍珠猛地转身看向她,迈了一步,又缩了回去,重新变得很平静。祝缨道:“是你的女儿找到了。” 王婆子惊喜了一下,四下张望祝缨数到了十,她才把眼睛看向珍珠,似乎有点无措,又有点畏缩。珍珠道:“大人,我说过了,我是莲香,不是桂香更不是婵娟,如今叫做珍珠。” 祝缨道:“你自己对她说。” 珍珠往前走了一步,王婆子退了一步,将头别了开去,说:“姑爷,怕是姑爷弄错了。骨肉连心,这不是我的女儿。” 祝缨道:“九娘啊!” 季九娘肚里转了八百回主意了,听到叫她的名字,悚然一惊:“哎!”背上汗也出来了,看了祝缨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心里骂道:我就说陈大公子和那个姓冯的冒傻气!这么个狠角色,他们倒当人“单纯”!还想摆弄人呢! 祝缨又说了一声:“九娘啊。” 季九娘对珍珠道:“好孩子,你叫我一声阿姨,就听我一句劝,家里头哪个不想从良?你有这个机会,就算替桂香活着,成不成?当奴婢也比当官妓强啊!” 珍珠也往后缩了一步。祝缨把脱籍文书给了她,说:“反正文书我已经弄来了,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可以慢慢想。王妈妈,我给她脱籍了。我办案子,顺手,我不是你们冯家的奴才,没有向冯府禀告的道理。你们府上、你男人知道不知道,跟我没关系。” 张班头看了他一眼,说:“小祝大人。” 祝缨道:“怎么?难道我还要上赶着阿谀一个冯府吗?他们家的事儿,干我屁事儿!我大理寺办不完的案子!你们京兆应付不尽的差使!龚案顺手,拨乱反正而已。” 张班头看一看珍珠,再看一看王婆子,又看一看季九娘,说:“哎哟,那是,她爱上哪儿上哪儿,又不是非得接着给哪家当奴才去。” 王婆子对祝缨福了一福,道:“姑爷,您这么好心,给这小娘子脱了籍,她爱上哪儿,也不归我这老婆子管了。” 祝缨道:“行,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筹划。九娘啊,别人我不管,珍珠已经脱籍了,她要走,你不许拦,将她行李细软还算给她。你们可以回去了,回去知道怎么说吗?” 季九娘咽了口唾沫,道:“您放心。” “行,都散了吧。旁的事儿,你们都别管!” 一气把三个女人都赶走了,她自己去向王云鹤辞行。 ………… 王云鹤没监督她办案,只问一句:“办好了?” 祝缨道:“算是吧。” “哦?” 祝缨讲方才的事讲了,王云鹤将眉头一皱,道:“奇怪!你怎么不追问了?!” 祝缨道:“追问出个什么结果呢?您不会舍不得一张脱籍文书和一个跛足的妓-女吧?” 王云鹤严肃地道:“不对!” 祝缨道:“您总叫我读书,那我也考一考您——七窍成而混沌死,是什么意思?”她把“死”字咬得很重。【1】 王云鹤沉默了,道:“人命,大于天。” 祝缨道:“下官告退。这就回去写结案。” 王云鹤失笑,仿佛在没话找话:“会写公文了?” 祝缨道:“天下公文哪样没个模子照着套呢?都是前人智慧,我可不敢觉得自己比前人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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