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和祝大见了郑熹还有些害怕,却不像当年那么的恐惧了,磕磕巴巴地上前行了礼,说了几句自认的场面话:“大人,贵足贱地,同喜同喜。” 郑熹也不同他们计较,笑着说:“恭喜。” 张仙姑想起来郑熹才新婚,又恭喜他新婚,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的,祝大连恭贺新婚的事儿也没想起来,听妻子讲了,也跟着祝郑熹“早生贵子”。郑熹一双儿女都老大了,仍然很有涵养地感谢了他们俩。 心道:这样的父母却生出那样的儿子来,祝家祖上可真是福荫深厚了! 祝缨将他请到正堂上座,郑熹将这屋子看了一眼,说:“过于简朴了。” 祝缨笑道:“衬我正好。” 虽然给郑熹在正堂里摆了一桌,还让胡琏、左司直等人相陪,郑熹也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他过来就一件事,给了祝缨几套极好的正式的袍服。冠礼加冠的仪式祝家也摆不来,郑熹就给了祝缨几套衣服连靴帽腰带之类。 他到这里最重要的不是喝酒,而是给祝缨取了个字——子璋。 取完了字,再饮一杯酒,他就说:“我在这里,你们也不自在,好好做一天生日,以后就是大人了!” 祝缨垂手道:“是。” 郑熹出了正堂,问:“王相给你的书斋题字了?在哪儿呢?” 祝缨将他请了过去,正堂是没有做成封回廊的样式的,到了书斋前,将封回廊正面的几扇门打开,才看到书斋门上的匾。郑熹道:“嗯,字还行。” 祝缨请他进去坐,郑熹又进去看了一眼,见这里面最贵的摆设也就是王云鹤的字以及他送的博山路,说:“屋子有了,也该收拾得像样些。” 祝缨道:“还没腾出手来呢。已经比小时候好太多了。我这个年纪能挣下这样的房子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郑熹道:“你要是想,本能比这个更好的。” 祝缨正色道:“人总得有个数儿,不能太贪,我要细水长流,可不想一下子把自己撑死。总要慢慢积累的。” 郑熹满意地道:“说得不错。不过要记着,你积累,别人也积累呢。厚积而薄发,累积二十载,现在人家要发啦。” “咦?那……陛下是怎么想的呢?” “陛下为什么要多想?”郑熹反问道。 祝缨恍然。 郑熹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想太多,与他们吃酒去吧。” “是。” 送走郑熹,祝缨便被同僚、朋友们围着说话,杨六郎还说:“这样的上司可不一般,能吃你的生日酒。” 左司直道:“那得看是谁。是小祝情面大!哎,你们新太常怎么样呢?” 杨六郎摇摇头:“还不知道是龙是凤呢,这不才开始么?他只管看我们那儿的旧档,倒还没说什么,我看跟以前的巫太常差不多。” 左司直听了直摇头。 正如郑熹所言,今天是祝缨的好日子,宾客们也都不说什么丧气的话,开开心心吃一回酒,也都留下些礼物,然后就走了。 等他们一走,祝家收拾礼物,算一算又是一笔小赚。花姐一一列出了账目,以后这些人家中有事的时候祝缨也是得回礼的。祝大和张仙姑都喝得有点醉了,回房休息去了。花姐造好了账目拿来给祝缨看。 祝缨扫了一眼,道:“还行。” 花姐给她把郑熹送的那几套衣服小心地收好,往祝缨房里放,说:“都是好东西,你身量也长得差不多了,这些还有放量,小心些穿能穿几年了。尤其是这几顶冠,还有配件儿,能用很久的。” “那倒好,省钱了。” 花姐放好了衣服,问祝缨:“段太常来了,会不会有什么事?是圣意有什么……” “皇帝又不是谁家的傀儡。段家干了混账事惹了郑大人,郑大人收拾了他们家,赶他们家出京,陛下也不必拦着。段家在外任上干了这么些年的实事,积攒了功劳,陛下也没道理不让他们回来。” “这些贵人们的想法,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祝缨道:“也不复杂。你想,新京兆与王京兆不同,可对陛下有什么影响吗?是京城百姓过得苦一点,可又没有到活不下去要造反。以前不也是这么过的吗?你要拿王京兆来当标杆看,就觉得新京兆这样就该死了。可实际上咱们从小到大见的这些官儿,王京兆才是异类。同理,新太常与旧太常不同,对陛下也没有影响。” 段家当年对皇帝也是有功的,凭啥就不能回京呢? 剩下的,就是各自斗法呗。就算没有当年的事,看郑熹跟钟宜也都是皇帝信任的人,两人也未见平素有多么的亲密。 “那你怎么办呢?” 祝缨道:“先看看。” ………… 第二天,祝缨还是照常去大理寺应卯。 隔壁的杨六郎也还是照常四处乱蹿,太常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新的动静。不过祝缨知道,随着段琳主政太常寺,段婴在京城里的名气又大了几分,正经是个名实相符的名门贵公子。 祝缨一个从六品的明法科考出来的穷鬼,跟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她跟杨六郎俩人,蹲台阶上,又开始观察过路的人。祝缨拿了一个三角的纸包出来,打开一角,晃晃,晃成一个角状的圆筒,里面全是瓜子儿。俩人蹲着一边嗑,一边聊。 祝缨道:“新太常来了,你可得小心点儿。” “啥?为着他跟你们郑大理以往的那点儿破事儿?”杨六郎还是口无遮拦的。他倒不怎么怕新太常,他也不是走士人的路子,他走宦官的路子,本来也不指望段琳对他如何青眼相加。他的升降在罗元。 “都知道了呀?” 杨六郎道:“也不能说都知道了,我这不是消息多一点么?我看段太常也没脸把那事儿挂嘴边儿上,他们家总说自己诗礼之家,就这么养小老婆私孩子的?不能说。你们郑大理呢,所性又太大了点儿,把人爹娘气坏了……” 段弘、段琳的爹娘受到惊吓陆续染病身亡,这才是一件大事,爹娘一死,儿孙丁忧。等守完了孝,京官好位子早没了,郑侯出征又回来了。中枢就很有默契地把段家踢走到地方上任职了。那么好的官职,凭什么就非得留给你呢? 祝缨心道:当年如此,现在恐怕也如此。相帮不会帮太多,有好处的时候谁也不会手软了。 口上提醒杨六郎:“新官上任三把火,悠着点儿。” 杨六郎心道:你这是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呢。我才不怕呢。 他此时还不知道,遇到一个想干出业绩的上司,底下的人会有多惨。 祝缨对段琳是有防备的,杨六郎没有。一出正月,杨六郎连串门说消息的力气都没有了——段琳开始干活了。 他回京之后先是安家,然后是熟悉情况,再把应酬交际拣起来、太常寺的事务熟悉了。正月一过,情况摸得差不多了,二月他就开始卷起袖子干活了。他有在地方上的经验,做事极有条理。原本的巫太常是个得过且过的主儿,虽然有制度却爱糊。段琳一来,先定权责,再让各人动手,光是统计旧档写种种章程就要了杨六半条命。 杨六郎原本四处撒欢儿,现在天天累得像条老狗。 祝缨冷眼看着,段琳这个太常做得已然不错了,比郑熹也不差多少。段琳又没有针对郑熹,郑熹也不去针对段琳。就在隔壁的两个地方,依旧是老死不相往来。 郑熹现在最想做的,是把祝缨的散官的品阶提到朝散大夫。理所当然地,被政事堂的三位相公有志一同地打了回来。 三人甚至没有将此事上报给皇帝,都说郑熹是胡闹。因为朝散大夫是个从五品下的品阶。所谓“满朝朱紫贵”中的“朱”,是能穿朱衣的品阶。 一个二十岁也没什么背景、没有立下任何大功的小官,郑熹你过份了! 王云鹤特意把郑熹叫了过去,与他一番长谈,告诫郑熹:“不可揠苗助长!我知你惜才爱才之心,然而弱冠之年为朝散,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功劳?他有什么不得不赏的大功么?勤劳能干?公忠体国?仅凭这两条,谁又不是呢?所有的人都是在熬年资,他怎么能够例外呢?他是定国安邦了,还是救驾有功?抑或是力挽狂澜? 你这些年给他积累的年资已然够多、他升得也够快了!你这样的破格,是将他置于危险的境地。你自己也是培植私人,视朝廷官职为儿戏!一个段琳,能让你如此进退失据吗? 人怎能无私心?但要有个度。” 郑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知道,王云鹤也把他的盘算看出些端倪来,但是王云鹤的话太正了。讨论得声音再大一点,祝缨就得成个靶子了,自己的算盘就更打不响了。且陈峦、施鲲也不同意,可见此事他确实是操之过急了。 更让郑熹不悦的是,祝缨的提升被压了下来。段家另一个人段智又被调进京城了。 段家老夫妻生了五个儿子,段智是老大,段弘是老二,老三段琳就是现在的太常。爱妾死了,父母病了,段弘一个没扛住,也病倒了,比父母稍晚一点,他也死了。段弘死的时候没孩子,段智就把自己其中一个儿子过继给了弟弟。然后一家子一起回家守孝去了。 现在段琳回了京城任太常,第四、第五的两个兄弟还在外任上,大哥段智先回京城了。任的是个从五品的闲差,他正好有了朝散大夫的衔。 郑熹点一点自己手里的人,父亲那些老人不算,他自己攒起来的几乎没有过三十岁的。国家承平,也没什么人能有大功。祝缨参与过大理寺的几件大事,已然算积累了不少功劳的人了!如果祝缨拿不到从五品,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他得带着手里这几号六品及以下的官员,如何防得住段家人? 郑熹叹了口气,看来,还得回去跟父亲再商议商议,家里的门生故旧他还得继续接手。 ………… 郑熹没有把宝都押到祝缨一个人身上,在他拿出备用计划的时候,祝缨却出事了。 四月的一天,有御史上本,弹劾祝缨。 祝缨长这么大竟能挨上了御史单本的弹劾,她自己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彼时她正在大理寺内,核着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就这几个月斗殴事件频发,斗殴的多了,重伤、打出人命的案子也就多了一点。这样的案子京兆府审完了就得报到大理寺来。祝缨看了看上面的签名,自己认识的几个熟人也都还在京兆府干得好好的,只是顶上面的那个人换了。 她还是照着王云鹤在京兆府时候的旧例办,优先给京兆府的案子复核。大家都还是要在京兆生活的,跟地头蛇处得好点不坏处。 正批着,外面忽然有人跑了进来:“小祝大人!小祝大人!不好了!有、有人弹、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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