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来人轻蔑地将她打量一番,继而拂袖而去,“黄口小儿,不过如此!” 祝缨等他走了过去,才抓着一个政事堂行走的书吏问:“刚才那个是谁?” “段智段大夫。” “豁!呵呵!”祝缨笑了,真是要谢谢段大夫了。 她抱着公文先去请示,施鲲意思意思地说了两句以示安慰了。陈峦多说了一句给这个小老乡,道:“宠辱不惊,方是我辈本色。” “是。” 王云鹤将公文先批了,才说:“做官为政,遇到一些事情是难免的。不要因为一时之事,就失了为国为民之心,从此颓丧又或者堕落。君子也要炼心。” “是。” 祝缨嘴上答得好好的,当天回到家里就干了非常“一惊一乍”的事。 她剪了点马尾毛,又翻出点胶,动手做了一副假须。 次日起来吃完饭后,骑上马往皇城去。快到皇城了,掏出假须来往脸上一粘。这假须她没有认真做,做工相当粗糙,是“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的水平。看的人都笑了,温岳道:“你这是干什么?” 祝缨道:“听话啊。不听话又要被参了。昨天,段智大夫说我黄口小儿,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给他现粘一个,免得他看我不顺眼再参人。” 温岳忍着笑,道:“快拿下来,快拿下来!这里人来人往,你又想被参了吗?”
第119章 刺客 被参就被参。 祝缨现在是一点也不怕因为这个事被参的,她等一个人骂她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等很久了。她能做许多事,但是蓄须着实是强她所难了。有这么个由头,她就能接着借题发挥了。 她贴着那个滑稽的假须,一路招摇着进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哄动,大家笑着围着她说话,最后把假须扯了下来,又都笑。祝缨把假须抢了回去,说:“都别闹,我还有用呢!” 左司直道:“你真是……别人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你这算什么?自己惹事不怕事大?” 祝缨笑道:“左兄差矣!” 完了,都开始不好好说话开始拽文了! 左司直道:“好容易事情过去了,你就消停一下吧。”他拉过祝缨,低声劝她:“你一个从六品,硬跟人家一个从五品过去,那边——”他指了指隔壁太常寺的方向,“也不是善茬儿啊。有事儿,你往后缩一缩,咱们郑大理是不会不管的。你之前做得已经够好的了,以后的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了。” 祝缨心道,谁要管了?我这是为了我自己。 她说:“怎么也要狠狠地咬上一口,叫它知道疼!以后不敢轻易对我动手。狗急了可不止会跳墙,还会咬呢!”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叫人听了像什么话?还要不要点名声了?”左司直说。 祝缨自嘲地笑笑:“事到如今,还想要个清流里的好名声?我谄媚,我还爱财、琐碎,然后呢?说我好的,也不过是说我用着顺手罢了。啧!” 左司直不说话了。他也不是什么清流读书人出身,祝缨进大理的时候他也才是个评事,可见连个大靠山也是没有的。祝缨这话着实触动了他的肚肠,他拍拍祝缨的肩膀说:“以后都会好的,你是有本事的人,与我们这样混日子的不一样。” 祝缨道:“谁又比谁高贵了呢?” 她就立意要拿段智作个筏子来生事。 郑熹下朝回来,就见她又粘上了假须,一个没忍住笑了一声,才怒道:“你那是个什么样子?!!!”冷云乐了:“还怪逗的。” 郑熹马上喝止了冷云:“不要胡说!”指着祝缨,“你把那个玩艺儿给我扯下来!跟我过来!” 祝缨和冷云对着扮了个鬼脸儿,祝缨跟郑熹进了屋里。郑熹道:“门关上。” 祝缨一把门关上,郑熹就开始拍桌子:“你要干什么?想进滑稽列传啊?!” 祝缨把那假须一扯,往郑熹桌上一扔,道:“如今已然是个笑话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谁进滑稽列传还不一定呢。” “你长本事了是吧?” 祝缨冷笑一声:“我本事也没长,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看一看段智也不过如此嘛。大人,您打算让谁跟他一般见识去?还是打算自己去与他一般见识?” “这个不用你管。” 祝缨认真地说:“大人,您出手弄他,那是抬举他。还是让我来抬举抬举他吧。别人不成,他们要么资历够、要么出身够,我呢,什么都没有,正合适羞辱他。” “胡说!” 祝缨是立意要跟段智对上一局的,她说:“段智这个人本事不大,好歹是个从五品,伤不了人也恶心人,让我先揭一揭他的皮也没什么不好。” “他?他已然是个活死人了,你却有大好前程。”郑熹说。 祝缨道:“您几位都不适宜再出面了,这个事儿也不能叫他轻易就逃脱了。我保证,不再拿这假须干滑稽事儿,但一定要下他的脸皮。” “嗯?” “人家都开了盅了,咱得回应呀。要不怎么着?我退后,您再另寻别人出招?跟十三郎有点干系,府上出面说得过去。跟我有干系的,您再动用别的人手,那不就叫人试出您的深浅了么?不如我来试试他们的深浅,怎么样?” 郑熹想了一下,道:“也好。不要太过份。” 祝缨道:“嗯,我就对他一个人。绝不提他兄弟侄子。” 提到“兄弟侄子”,郑熹就一声冷笑,段婴算是给段智这一回给坑到了,段智一闹,无论主考官多么欣赏段婴,都不能太抬举他了。又有点庆幸,段婴没有祝缨这么难缠。郑熹私下说段婴,也没少说他“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之类,这是骂年轻人的起手式,偏偏祝缨不接受。 祝缨得了郑熹的首肯,回头再给政事堂呈送公文的时候,就公然把这假须往公文上一粘,道:“这一本应该就能过了吧。” 知道的人都震惊了! 胡琏直言:“你是被气疯了吗?干出这等事来?” 祝缨捧着公文道:“那可说不准。” ………… 她又抱着这一叠公文去政事堂交差,路上竟有一些人围观她。有人低声说:“这不挺白净一个年轻人么?哪里来的滑稽样子?” 祝缨今早在皇城门口闹的那一出不少人围观、知悉了,不过她不是个要上朝站班的官员,因为品级不够所以殿上纠察百官仪态的御史没见着这一幕。旁的看着的人掂量了一下,都想看一看再决定写不写新的弹章。 祝缨也就从容地在许多人偷窥的视线之下到了政事堂外面。 然后就又见到了段智。 段智是个闲官,陪着上了一回朝,也没再有什么别的议题好提——他正在被御史追着打。王云鹤对在京兆地面上鱼肉百姓的人十分反感,这里面还有段智的姻亲,段智本人也接收了不少“投效”,触及了王云鹤最在意的点。 名目正义,又能让王云鹤高兴,自有不少官员愿意踩上一脚。 难得今天没人提这个事了,段智心道:三弟还要我谨慎,有什么好谨慎的?谁不干这些事呢?就是一些想讨好王丞相的小官儿发昏罢了。 散了朝,他想找个借口就回家休息了——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儿。哪知一出大殿,没走多远就有人看着他笑。没出皇城他就知道了今天早上祝缨干了什么,祝缨跟温岳说话的时候没有特意的压低声音,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段智直到此时才觉得那些目光十分异样! 自幼的处境使然,他是个不聪明但很敏感的老人,当即就要去找祝缨算账!那边段琳也听到了消息,赶紧过来拦他。段智一见三弟,本来只有三分的薄怒不由自主变成了五分,扬言道:“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竟敢折辱大臣吗?区区刀笔小吏……” 段琳想打他的心都有了! 段智自己坐实了自己确实对祝缨有意见的。 段琳问道:“你、你怎么真说过这话吗?” 段智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不用你管,我自料理此事!”说完,抽身就走。 段琳没有劝住段智,反而让他更生气了。段智想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而且是在政事堂外,他决定亲自骂祝缨一顿。此时祝缨正离开大理寺去政事堂,段智远远看到了,从另一路也往政事堂去。 段琳只好在后面追赶。 祝缨看到政事堂外的段智就觉得好笑,她都不知道段智会是这么的配合的。这一下,三位丞相想不知道都不行了。以他们之精明,必然能够知道来龙去脉——昨天段智先撩的架。 祝缨还是捧着公文,往路边让一让,请段智、段琳先过。 段智就是来堵她的,怎么会走?他往祝缨面前一站,道:“就是你……”段琳顾不得其他,赶紧上来拽住了段智,对祝缨说:“没事了。”又招呼人把段智拽走。段智就不走!段琳让人:“架走,快点!” 祝缨看着这老兄弟俩在她面前演一出兄不友弟不恭,捧着公文是一言不发。 政事堂的人趴在柱子后面围观,也有老成的人进去请丞相。 王云鹤出来喝一声:“这是做什么?有失体统!散了!”他先斥了围观者,再说段琳、段智两兄弟:“这里是政事堂,议政之所,不是你们家,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和,回家说去。” 他一板起脸来,段智也不敢再造次了,段琳赶紧谢罪,王云鹤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够多的了。要约束好家人,不要再触犯国法、残害百姓了。” 这话说得很重,段琳却不敢顶嘴,他心里一记郑氏一笔,二恼哥哥愚蠢,捎带着把祝缨也给记了一笔。向王云鹤一揖,拖着段智走了。 王云鹤站在台阶上往下看,对祝缨道:“你呢?” 祝缨道:“有些公文。” “进来。”王云鹤依旧没开脸,祝缨这货今天早上干的好事他已经知道了。 祝缨送来的公文,内容上依然是毫无瑕疵,然而她在公文上粘了个假须!王云鹤生气了,用力一合公文:“这是在做什么?!” 施鲲伸头看了一眼,先是一笑,继而也板着脸说:“胡闹!儿戏之物岂可加于朝廷公文之上?” 陈峦也好奇地踱过来看了一眼,皱眉,旋即生疑:这不像是祝缨会干的事儿。是气疯了,还是别有所图? 祝缨低声道:“不想被那条臭舌头左右罢了。我小的时候,村里有两个傻孩子,大家都不爱跟他们玩儿。一个就任凭别人说他傻,也不知道回嘴,见人就躲,他们在别处受了气就要来找这傻子的麻烦。 另一个偏要跟人一块儿玩儿。他们就说,你胆小。他说,我不胆小。他们让他证明。他问怎么证明。于是他在他们的戏弄下,爬上房顶往下跳、偷自家种的豆子,以至于饮下便溺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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