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王云鹤一掌拍在案上。 祝缨道:“还没说完呢。有一天冬天,听说他下河冻死了。这傻子谁爱当谁当。谁说我胆小,我都说,是啊是啊,然后吓他一下,看他胆子有多大。我看他也挺爱一惊一乍的。” 陈峦笑道:“淘气。”然后又踱步走开了。 施鲲叹息一声:“唉,何必多事?” “不敢狡辩,我心中有怒气。”祝缨老实地说,“好好地干着活儿,让我回家歇俩月。俩月回来,积了一堆的公务,着急上火的,可遭不住再来一回了。还是硬一点好,下回他们就找软柿子捏去了,我也清闲。相公,快给我把公文批了吧?” 施鲲居然听笑了,指着王云鹤道:“找他。哎呀,你就板着脸了,没听年轻人说么?早点干完早得清闲。” 王云鹤对祝缨道:“你还要干什么?” 祝缨上前把假须摘了下来塞进袖子里:“不干了。” 王云鹤这才低头看公文,施、陈二人也各忙各的去了,都觉得段智这回惹错了人。王云鹤批着公文,问道:“京兆府的案子怎么变多了?” 祝缨道:“事情就那么多,不在开头摁住了,就在后面费劲。” 王云鹤边看边摇头,道:“这可真是……” 祝缨站在他的案边,低声道:“也许,主父偃说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的时候,并不是奔着被烹去的。他只是不想跟剩饭杂草米糠一道进大锅煮,再倒进猪食槽里。” 王云鹤的笔顿了一下,在公文上落了一个墨点,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 祝缨粘了副假须,也就带了小半个时辰,却给段智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首先,御史没有认真地弹劾祝缨,御史台仿佛没听过这件事情一样,个个装聋作哑。 其次,他又被他的弟弟段琳给说了一顿。 当天晚上,段琳就又到了段智家里,苦口婆心对段智说:“且不论郑氏之残暴阴险,必不会袖手旁观。就说这个小儿也是个狡诈之辈。以郑熹之城府,能够让他放心交付大理寺一应庶务,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世人都被那小子的谄媚相给蒙蔽了。大哥,我自有安排,你稍安勿躁。” 段智就听不得弟弟训他,有道理的就罢了,这个黄口小儿,哪有什么“不简单”的样子?他嘲讽地说:“他在气人这一项上确实不简单!” 段琳又请段智冷静:“知道他在气人,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大哥,还请沉住气。” “这是说我不稳重了?”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一次,御史弹劾他,咱们且看热闹就是。大哥出来请旨彻查,是自己将事情揽了上来。弄得他们把咱们给钩上了,得不偿失。” 说到这个段智就不服气了:“我打他条狗怎么了?郑熹不也是这么干的么?” 段琳脸色一变:“大哥!当年郑熹杀的是奴婢!祝缨是朝廷命官!” 段智心中一突:“我没……”他只是打个比方,没想!等一下!弟弟这话倒提醒他了。段智心中有了主意。他说:“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动手了了,就不能不啃下这块骨头。否则这一口气泄了,别人怎么看咱们家?那群见风使舵的家伙不帮着郑熹对付咱们才怪!” “大哥!” 段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朝廷命官!” 段琳心道,你知道这一条就好。这大哥是劝不好了,只要大哥不犯大错,还是不要再继续刺激他了。段琳没有埋怨哥哥一闹把他儿子一个头名弄没了,而是很礼貌地说:“祝缨一个年方二十的人,又无资历又无荫庇,让他且熬着吧。” 段智也笑了。心道:那我可要做个好事,让他不用再熬日子了呢。 段琳以为自己劝成了兄长,也满意地告辞了。 让段琳欣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有许多人在看笑话,对着祝缨光洁的下巴笑,但是段智都没有再跳起来骂人。 祝缨的日子也变得正常了起来,她把大理寺的暑天补贴很快筹措到位发了下来,先稳定了人心。然后就被郑侯给叫到了府里去。 她纯属是被牵连的,事情了结,郑家要安抚她。 郑奕、郑衍兄弟连同他们的父亲,一起请郑侯出面给安抚一下。祝缨与郑衍打了个照面,他长得与郑奕有几分相似,不过年长几岁,小肚子微微外凸,略有点发福。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爱酒桌吹牛的人。 话说出来,许多人都爱酒桌吹牛。 郑侯笑呵呵地:“三郎受委屈啦。” 祝缨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委屈什么了?” 郑奕道:“害!三郎,这个……此事……” 郑衍倒是干脆,他起来给祝缨作了个揖:“三郎,兄弟,对不住,是我当时酒喝多了就胡说八道了。你多担待。” 祝缨笑道:“原来是为这个?那您没见过我喝了酒之后是怎么胡说八道的。” 郑衍发出了好奇的一声:“咦?” 郑熹在一边说:“快别说你的酒品了!” 郑奕的父亲问道:“怎么了?” 郑熹道:“四伯不知道,他呀,是丞相都不敢让他喝酒的人。一喝酒,什么都敢往外说。” 祝缨道:“我不是。谁在我面前我才说谁,没见着的不会说的。” “还说!” 祝缨没闭嘴,她下了个结论:“都是段琳不好!” 郑侯中肯地说:“对!” 郑侯留了祝缨吃饭,祝缨也不客气,郑熹特意嘱咐了:“不许给他上酒!” 郑衍好奇地问:“这么可怕么?” 甘泽一边给他倒酒一边低声说:“不想跟金彪一样,就别在他喝酒的时候出现。” “金彪?” 甘泽低声说了金彪之可怜,郑衍听得直笑:“这孩子挺可爱的。” 郑奕见他哥哥似乎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主动与祝缨攀谈了起来,祝缨也跟没事人似的接着跟他聊天儿。并且说:“没事儿,都过去了。不是这一件,还有另一件,谁摊上了谁还手就是了。” 一看郑衍,又没事人一样跟郑熹喝酒呢。害!谁家没几个傻亲戚呢? 郑侯、郑熹为了这个傻亲戚收拾局面,倒比段琳跟段智讲道理轻松许多。祝缨也不去记恨郑衍,从郑熹手里拿了安慰她的一些夏季之用品也毫不手软。 如是风平浪静一个月,又一年的中元节要到了。 …………—— 七月十三,祝缨照旧应卯。 每天,祝缨骑着马在前面,曹昌就骑头驴跟在后面,驴上放着一些祝缨用的东西比如她的加餐肉饼之类。等到了皇城门口,曹昌把东西交给祝缨带进去,自己再将牲口带回家喂养。 今天仿佛也是一样。 只是快到皇城的时候,突然从路边的沟里蹿出几个人来! 祝缨勒了一下马,临近皇城,她骑得并不快,离几人还有数步的时候就停住了。正要说什么,瞳孔倏地收缩了一下——这些人手执钢刀正向她冲来! 祝缨不及细想,用力一鞭抽在马臀上,驱马奋力向前! 皇城前有一道象征性的河,河上有数道桥,过了桥就有大把的禁军了。现在她离这桥也不过是数丈远。她其实挺好奇的,什么人这么有勇气,在这儿跟她动手?! 她还有心数了一下,四个人,人数不少了,够看得起她的。 马一吃痛,长嘶一声便往前冲。祝缨犹有闲心感叹:金良是个实在人,给选了匹好马。 这马两只前蹄几乎要腾空而起,猛地踏到了第一个人的身上,踩着那人往前冲去!那人的钢刀也没收住,跟着落了下来。祝缨是没见过这个阵仗,只好本能地反应,她伏低了身子偏向一侧,拿马来挡着自己。 不幸腿上一凉,第一人固然被马踩着了,但他手里的钢刀落到了马腿上,马一吃痛本该前冲,但因伤的是腿竟踉跄了一下就要跪倒,祝缨因为坐在马上,腿上也着了一下!马前腿一跪,祝缨机敏赶紧松开马蹬,从马上往旁边的地上一滚!她还没滚出两尺远,马倒摔倒了! 如果不是滚得快,她不被马甩出去也得被马给压住了。 后面曹昌大喊:“杀人啦!快来救命啊!!!表哥!!!” 对方还剩下三个人!他们一惊之下,又醒过味儿来,三个人竟然不理曹昌,提刀往祝缨这边杀来。曹昌催动驴子来救,最后一人反手一刀劈过来,这驴竟然比马有想法,它驮着曹昌跑了! 祝缨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热,她的精神很兴奋,但是头脑很冷静,手也很稳。她站着,不去管受伤的腿,却将郑侯之前给的那把金刀握在手里。这刀很短,祝缨看向三人,她选定了最右边上的一个,提前往边上一跃,躲开了三人的乱刀,手一挥,小刀插入此人的喉中,手握紧了刀柄用力一划! 然后猛地向地上一伏一滚,再次滚了开来! 那人的喉咙被横着切开了一道大口子,血喷得到处都是。 祝缨再将滚地而起,此时腿上的伤口才觉得疼痛,而另外两人又提刀杀到! 祝缨极少与人正面对战过,却出奇的冷静,她又是一个翻滚,滚到了刚才切的那人身边,从他的手里抽出了钢刀。左手执刀,右手执短刃,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剩下的俩人离她已经很近了! 对方的动作在她的眼里放慢,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人的动作可以分成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只要抓住了节奏,做什么就都会很容易。 人也是一样。她不求一次对付所有的人,也是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来。她伤的是左腿,就挑选自己右边的人动手,左半边身体再受伤也无所谓。她架住右边一人的钢刀,那人力气比她大,钢刀一沉、腕上一痛,紧接着钢刀被磕飞,她也不在意,身体猛地往前一撞,撞到来人怀中,右手金刀再次划出! 来人个头不算矮,祝缨以金刀刺入他的腹部。七月天气并不寒冷,人们穿得仍然单薄,这几个人都穿一层单布衣。金刀虽因为短可以被带入皇城,它的刃部仍然足够没入一个人的皮肤。祝缨仍然是握住了金刀,用力向上一挑,将此人肚腹破开一道大口子。 最后一人的刀也到了她的左肩上! 此时,皇城门口的禁军也被曹昌的大叫吸引了过来,来往应卯的官员大部分都被惊得来不及反应,还有几个处变不惊的一面叫禁军,一面招呼家仆过来帮忙。可贼人手里有刀,大家又不敢上前,只能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弧,喊:“休要伤人!快快束手就擒还能留尔等一条性命!” 大理寺来应卯的见状,先打听:“怎么回事?”一看是祝缨,胆小的招呼禁军快点来,胆大者开始乍着胆子上前摸死去匪徒的刀,要来帮忙。左司直将被马踩死的那人的刀提了起来:“小、小祝!我来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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