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没有明确的罪名,事儿就不大。 张仙姑稍稍放心,道:“行,等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打听!”又盘算着自己在京城认识的人,祝缨说花姐下乡扫墓了,不在,郑熹那一群人出去办差了,不在。除此之外,没什么倚靠了! 张仙姑思来想去,倒是客栈的掌柜的似乎还是个地面上的熟人,明天或者可以托他打听打听。 祝大心底也不安,说:“行,明天把门锁好,咱们一同去。实在不行啊,就在那门口蹲着等!” 张仙姑眼圈儿鼻尖都红了:“老三还不知道受什么苦呢?她一个姑娘家……” 牢里关的,甭管是大狱还是班房,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啊!穷凶极恶的犯人,绝大部分也都是男人!她闺女,不满十四啊!这可怎么办?一旦露了馅儿…… 张仙姑后悔极了,眼泪总也擦不完:“在府城的时候就该跟大娘子还有郑钦差他们说明白的,那会儿说了,也没有现在这些事儿。” 祝大低声道:“也不知道得罪的是个什么样的贵人,为的是什么呀。别哭了,明天出门看看再说。” 张仙姑道:“老三……” …………—— 祝缨被铁链拘走的时候,祝大已经在问了,她也就在踉跄间听到了衙差的回答。调了一下步伐,跟上了几个差役的节奏,她一边走一边想:什么贵人? 她拢共也就识得这几个贵人,全是在府城的时候因为案子认识的。郑熹一拨、钟宜一拨、沈瑛一拨。郑熹这一拨现在又出京了,对她也没什么不满,那就不是他们。钟宜没那么无聊,沈瑛这一拨不好说,哦,还有一个周游。 因为才在街上见过,祝缨把周游也算了进去,顺便把陈萌也算了进去。她就知道这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如果没有什么看郑熹不顺眼的人迁怒于她,那干这事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于是嘀咕了一句:“哪个贵人呢?我也没……” 差役喝了一句:“嘀咕什么?!老实点!” 从祝大那里拿到银角子的人回来了,说:“还没醒过神儿来呢?想想今天都得罪了谁!” 领头的瞪了他一眼,他不情不愿地将银角子交给了领头的,嘟着嘴不说话了。 周游!祝缨确定了罪魁祸首,并不知道周游并没有亲自下令要送她一场班房之旅。当然,这不妨碍她把这笔账记到周游的头上。 贵人。 祝缨面无表情地想,贵人。 而提醒她的人也不知道周游,想说的是那位找到京兆府的书吏的纨绔子弟。 书吏找到他们,说:“今天小公子在街上看到一个不长眼的小子,你们去将他拘了来关几天,让他吃个教训。”报了个街名,让他们去打听一个赶骡车、穿皮袍的白净小子。 这群本地差役街面很熟,祝缨根本无意隐瞒自己的行踪,一家三口购物都是大声说话的。天擦黑的时候,差役们就找到了祝缨新租的地方将人给拿了来。 他们教训人,要么就是抓了打一顿,要么就是坏人家的生意买卖,要么就是抓了来吓唬吓唬。其中,关起来吓唬更能捞到油水,甚至不用自己明着勒索,“犯人”或者“犯人亲属”就会有孝敬了。 今天也是如此,并没有超出以往的经验。这不,已经得了一个小银角子,兑也够大家伙儿喝顿热酒,补了这一趟出来受的冻。接下来说不定还能拿到一点儿,差不多关上个三、五天,再去问一问能不能放,如果上头觉得气消了,就收这小子家里几贯钱,大家分一分补贴家用,然后将人放了。 如果上头气没消,就再关一阵儿,反正他们也不急。差不多十天半个月的,再问一次。如果过一个月还让关着,就不能叫他住班房了,往大牢里一送,慢慢关着吧。有事,自有公子王孙们担待着。 一般而言,也就是关个几天。所以差役们抓人虽凶,还顺手往祝缨背上拿刀柄敲了几下,倒没有很捶她、也没有将她如何。只是将人带到了万年县的班房里先“寄存”一下,和万年县的讲明了,过几天就来“提”。 两个差役头目的聊天声中,祝缨平静地看着这个“新居”。 班房之前可能真的是用来当班房的,房子看着居然还挺结实的,有一排挺宽敞的大通铺。房子内部经过了简单改造,窗户上了木栅,通铺之外也加装了粗木栅,间出囚犯的通用空间与看守的空间。看守那一边,有桌有椅,还有张小床,桌上一盏油灯。 以祝缨对周游的了解,周游这个人就是个没定真的人,可能只有跟郑熹作对这件事能让他坚持,别的人和事儿……祝缨摇摇头,周游没这个长久的耐心。哪怕是个坏人,他能有毅力,也能干成一些大大的坏事,周游,不太行。 她想,离家之前已经嘱咐过了父母,让他们等着郑熹回来,到时候消息一通。既然能一句话关进来,也就能一句话放出去。 贵人。她想。 …………—— 祝缨从抓她的人与看守班房的人的聊天中得悉,这个地方是万年县。京兆分两县,万年是其一。原来,抓她的是京兆府的人,但是京兆那边班房现在另有用处,不方便带回,就与万年县这里的差役商议,借地儿关一关人。 “等我们那儿腾出地方来了,再将他连同你们这里抓了要送府的几个一并带回。” 两边差役都是在京城行走的,平时也是熟人,既有些小小的争竞关系,彼此之间也有配合,恰如中人介绍自己的同行那样。 万年县这里的差役也不含糊:“成!”将祝缨上下一打量,一个白白净净的俊俏小子,说不定就是没顺着哪个贵人的意,叫拿过来吃点小亏,那人再来装个好人将他“救”出。 嗯,行,明白! 两班差役也没有再多为难祝缨,一个将铁链一收,另一个将人往班房一关,齐活! 木栅的门在祝缨身后被铁锁一缠,加了成人拳头大的铁锁,咔,锁上了。 万年县的差役要送送京兆的差役,将门一锁,也出去了。祝缨一脸无辜地看着满屋的犯人。 整个屋子统共只有一盏油灯照亮,人脸看得不是特别的真切,不过想到自己的经历,想必这些人里也不是人人都是犯了事才被关起来的。 原本已经休息的犯人们也看着她,一个老头儿跟她打招呼:“后生,怎么来的?” 祝缨摇摇头。 老头儿看看她,瞧着也不像犯有什么大案的,说:“犯了夜禁?” 祝缨想了一下,说:“算是吧。”路上能遇到鬼的白天,与黑夜也没什么分别。 老头儿笑了:“他们两个也是,我也是,不用怕,也就关一个晚上,至多两三天就放了。你是在哪里被抓的?只要当时不是在别人家人往外‘拿’东西,就关不久!” 说着里面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祝缨好奇地看着这些人,七长八短、老少都有,也有穿得跟祝缨差不多的,也有布衣寒酸的,有看起来灰心丧气的,也有毫不在乎的,只有两个看起来很不好惹像是匪类。 张仙姑的担心也没错,这是一群男人,没一个女人。 老头指着两个翻白眼打呼噜的人说:“这两个,也是才被拿过来的,吃醉了酒在街上撒酒疯。这是活该的。” 祝缨委屈地说:“我走路走得好好的。” 老头道:“瞧你穿的这个样子,也有两个闲钱?又不多。他们就拿你这样的,好收几个钱。不是大事儿,叫家里送点钱就得的。” 祝缨问道:“您是为什么呢?” 老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欠了点债。晚了,挪个铺,睡吧。” 祝缨看看通铺,一个面相凶恶的人冷笑道:“细皮嫩肉的,进了这里还想讲究?” 另一个看来憨厚的人挪了一下,说:“你睡这儿吧!”班房里只有几条脏被子,硬得像铁一样,铺的都是草。 他们扔了一条被子给祝缨。 祝缨也不盖,将一点草拢了拢垫个底,再将被子一折,一半铺在草上,一半理平贴着墙壁。穿着皮袍子坐在上面倚着墙壁盘膝而坐,打个盹儿。 只听那个面相凶恶的人冷冷哼了一声:“臭毛病!” 祝缨呼吸平稳,眼睛也不睁一下,这个地方其实还行。京城虽然下完雪也很冷,不过她穿着皮袍呢,还有被子靠着,可以的。并不比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艰苦多少。与许多人同处一室也不算难熬,冬天赛神的时候,他们一群跳大神的也常常挤在一处,不过那时候她是跟祝大在一起,外头有个爹罩着。 现在这一屋子的囚犯,据她看来,那个老头说是“欠债”,恐怕欠的是赌债,这老头缺了两根手指头。缺指头的也有可能是叫人逮住的贼,不过贼如果被道上抓着了,容易被砍了食指,这老头缺的是小指和无名指。 倒是那边角落里的两个人说是犯夜禁,很像是闯空门的贼。害!也是手艺不好的!要祝缨说,闯空门还得是白天。晚上又安静,又有夜禁,有点火亮和动静就容易被发现,不抓你抓谁?真要干这一行,都不琢磨的吗?傻子! 给他挪地方的那个中年人倒像是真的犯了夜禁才倒霉进来的,因为他的装束很正常,应该是个出力做工的人。另外一个犯了夜禁的是那个也穿着皮袍的年轻人,像个读书的,但是读书人被抓进来……斯文扫地啰! 班房里没什么亮光,现在只能看出来这些,祝缨看完了就不再有什么动静。 看守又回来了,将刀柄往栅栏上敲了几下,祝缨睁开了眼。看守问:“看你这样子,是受不了腌臜?要单间不?要床铺不?” 祝缨歪歪头,一脸的疑惑。看守道:“单间,五百钱一晚,只要床铺,六人合住一间,一百钱一晚。” 祝缨心说,我全家一个月有两贯钱也就够了,五百钱?你不如去抢!周游再没耐性,怎么也得过个三、五天再给我放出去,就要下去几贯钱了。我家里那两个上蹿下跳的,说不定还要使钱找我,家里才付了一年的房租又添了柴米家什,不能浪费了这钱! 她仍然傻乎乎地看着看守,看守道:“妈的!晦气!是个傻子!” 但凡再便宜点,比如合住二十钱一张单独的床,祝缨也就肯住了,她还是愿意花点钱让自己少受点罪的……可她不是冤大头! 看守又问:“有人要住么?” 那个穿皮袍的年轻人说:“我!” 看守开了木栅门,让他出去了,走之前边锁门边哼了一声。老头对祝缨道:“花上一百钱,就能睡床上,你怎么不去?” 祝缨道:“我没钱。” “先住上,再叫家里送来也是可以的。” 祝缨摇摇头,老头叹了口气,裹着脏被子翻了个身儿,身下的草沙沙的响了一阵,睡了。 整个囚室渐渐都睡着了,也不见看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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