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更改,一个愿意干活且愿意听他正确安排的手下都是令人高兴的。 郑熹道:“别高兴得太早啦!这二十天怕是你今年最后的清闲日子啦!” 祝缨笑了,她才不信呢!当官儿的日子能比她之前的苦、累?那不能够! 郑熹道:“替换死囚的案子虽然结了,事情却没有了,陛下的意思,倒查十年,之前十年的案子都要过一遍筛子,你自己算算,这得多少时间?他们已经干了几个月了,进展仍是有限。” 祝缨道:“在您手下,怎么还有人敢偷奸耍滑的呢?” 郑熹叹了口气,有的事情就不好跟祝缨讲的,与沈瑛、冯夫人家有关的那起牵涉二十年前夺嫡的大案现在也在大理寺办。皇帝要求,细细地审!甚至没定下期限,但是时常在问,可比“倒查十年”还要关心呢。 他说:“天下的贼人都等着你查完那十年的旧案再犯新案吗?” 祝缨忍不住笑了,郑熹道:“笑什么?” 祝缨道:“想起那年拣佛豆的事儿来了。” “什么?” “有个小尼姑,她师父总打她、大冬天叫她洗衣裳,我就帮她出气。她师父拣佛豆,在佛祖前念声佛、拜一拜,从一个笸箩里拣颗豆子放到另一个笸箩里。我就等她拣了大半笸箩,悄悄把她拣好的抓一大把,放到没拣的那一堆里,叫她多磕几个头。谁不是尼姑过来的?偏她就长成个老贼秃……” 郑熹笑骂:“小兔崽子,当我是老尼姑呢?快滚快滚,干好了才有得升迁,干得不好时,你给我等着!” “还是您等着看我干活儿吧!” 祝缨很满意郑熹的承诺,她喜欢做些痛快事。就左评事那样的,她一个人顶两个完全没问题的,三个也行!她对左评事完全没有愧疚,虽然郑熹也说,先趴一个月试试大理寺的凉热,左评事他们让祝缨把旧档都看一遍,也说不急。 但是这些老油子的本意,是“磨一磨新人的性子,让他和光同尘”。否则就该给祝缨指出近十年倒查的卷宗才是重点,哪些已经重查过了、哪些是还没查完的,而不是把她放到整个库房里去随她自己怎么玩。 第二天,祝缨又到了大理寺,依旧是“看故事”,顺手查了一下值夜的排表,她排在第四天。 第四天,祝缨就扛了行李卷儿到了大理寺,皇城守城的兵士已经见怪不怪了,打开行李看了一眼,见里面没有违禁的东西就给放行了。 这一天,吃完晚饭后祝缨没有早早睡下,趁着值夜,她打着灯笼到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定员的狱丞有四个,狱丞下面有若干的狱吏,狱丞和狱吏的轮班不算在大理寺的值夜里。大理寺的其他人差不多一个月才轮一回值夜,狱丞就四个人轮着来,他们是大理寺最低的官职,却干着大理寺“官员”里最苦最累的差使。 从九品下,一般是流外入仕的人充任,如果祝缨一开始先当个大理寺的小吏,干得好了升官,也就是个狱丞差不多的官儿。然后再一点一点往上爬,如果能干,或许到五十岁左右的时候,能混到六品,跟金良现在差不多。如果平庸一点,终其一生可能摸不到七品的门槛儿。 不过,她背后有郑熹就另说了,干得好,可能升迁的速度与金良差不多,但最终会因为“不入流”的出身仕途受到极大的限制。从来从小吏做到大官的,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多的是小吏成为个极小的官,一直混着日子。能够读书、参加明法科的考试,是真的要谢谢郑熹的。 祝缨叹了口气,对着值夜的狱丞说:“今天我值夜,过来看看。” 狱丞躬着身说:“大人,这边请。” 祝缨怔了一下:“哦。” 狱丞四十上下了,是从狱吏升上来的,他新任这个从九品也就才几个月,端的是兢兢业业。狱丞前面引路,小声介绍这里都是按照规定来的,绝对不会再出“要命的事儿”的。 祝缨就站在牢里,马上就能感觉到了大理寺狱果然是个高级的地方——这里居然比京兆狱还显得干净整齐! 大理寺的牢房分男监和女监,纸笔、利器、钱物之类都不许带入。除了复审的要犯之外,里面还关押了为数不少的官员、命妇,按品级,还能让他们洗澡。 比较干净,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 狱丞小声说道:“这几个都睡着了,不好惊动。有些案子,大人们只是进来关几天,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放出去了。” 他又指着里面的几间,说:“这个不怕,他们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就等着肚里的货被掏出来,看是毒酒还是白绫了。” 祝缨注意到,有的囚犯没有穿囚服,有的囚犯则全身都着囚服。 她看着一间单间,里面的人也穿着囚服,但是感觉上这间囚室的位置、大小以及它的门,都显示出这里住的人不太一般,问道:“他是谁?” 狱丞给她一个一个地介绍这里面的“人物”,目前最大的一个案子就是:“龚相公,龚劼。” 她现在对大理寺的案子还是不太熟,二十天过去了四天了,还剩十六天,她得忙把这些都搞明白。她说:“你有名册么?我瞧瞧。” 狱丞拿了名册给祝缨看,祝缨心道:这是个好东西,我得时常过来瞧一眼。她慢慢翻看名册,听狱丞说:“当年他诬告冯侍郎与安王勾连,安王是二十年前妄图宫变夺位的人,那陛下能饶得了冯侍郎么?二十年过去了,因为另一桩案子,牵出来冯侍郎当年的一本奏章,他是忠于陛下的。陛下警觉了,要问龚劼的罪。他这二十年,深负重恩,却不思回报,结党营私、贿赂公行、以妾为妻……” 祝缨道:“等等,最后混进去的是个什么鬼东西?怎么能与前面这些并列?” 狱丞叹息道:“他那个妾,满朝上下拜了二十年的夫人,陛下面前都不知道露了多少次脸了。一朝夫婿事败,又翻出来啦。那也是个厉害女人,在那边女监,大人要看一看么?” 祝缨道:“好。” 又去了女监。 女监人比男监少,狱丞指着其中一间说:“喏,就是那个了,龚夫人。现在还能叫一声夫人,等判下来,她这个诰命是必要夺了的。” 祝缨又看狱丞手里的另一本名册,上面写着个詹桂香,想来是她的本名了。这昏暗的灯光下,这女人也是一身的囚服,脸上也有点脏了,她一张脸冷冷的还能看出点年轻时的美貌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祝缨心道:就是你们,弄得花姐家破人亡的呀…… 狱丞小声说:“享受了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也算值了。亏得陛下圣明烛照,才没有叫这样的人再接着作威作福。” 祝缨心道: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人,个奸臣搁眼前二十年愣是没发现,他瞎啊?哼! …………—— 把大理寺狱蹓了一圈,祝缨回到值班,铺好了铺盖,有两个小吏给她打了热水来。 祝缨道:“你们去休息吧,不必管我,我再坐一会儿。” 两个小吏拱手退了下去。 祝缨回忆了一下今天所见,取了值夜的钥匙,掌了灯,去翻老方当值的那个案卷库,搜了半夜的旧档。快到三更的时候,她才收拾好看过的案卷,将门锁了,回去用已经凉了的水洗漱一下,沾枕就睡。 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外面的动静就非常的大了——大臣们要上朝了,皇帝要准备起床了,整个宫城、皇城,都动了起来。 祝缨麻利地起身,穿好衣服、翻身叠好被子,头发才梳好,小吏已经敲门问:“大人,该起身了。小人们送热水进来了?” 他们起得更早。 祝缨拉开门,说:“拿进来吧。” 她洗着脸,突然问道:“你们值完夜也能休息一天么?” 小吏们道:“也有,不过有时也不休。现在衙门里事多呢……” 祝缨心道:哦,对了,这个可没人告诉我。唉,大理寺这地方可真是…… 她还想出去逛一逛街的,小吏们这么一讲,她也就决定不回家休息了。原本,大理寺卿是郑熹,她也不必在这种“不休假”上面显示自己的忠心,不过现在事情确实多,让裴清再挑个理,郑熹脸上也不好看。 何必呢? 祝缨这一天依旧是“趴着”,又去扔骰子看旧档。皇帝要倒查十年的案子,有些案子已经重审过了,都有标签,祝缨就看这些前后两次审核是不同的人在做,判定有什么不同,前后断罪不同的,再由郑熹、裴清等人裁决,则他们又是如何裁决、依据是什么。 一气看到了晚上,她才扛着铺盖卷儿回家。 张仙姑巴巴地迎到了大街上,伸手要接她的铺盖。祝缨道:“我扛得动,又不沉。” 张仙姑道:“那么远的路呢!” 她们家赁的院子比较靠南,位置别说不敢跟郑府比了,连金良家都比不上。祝缨每天早上去皇城内的大理寺,得走上半个时辰。回来扛着铺盖再走半个时辰,张仙姑是很心疼的。她说:“怎么当了官儿,还要这么跟逃荒似的?” 祝缨道:“逃荒能有这么好的铺盖?怎么迎这么远?” “哎,值夜,没人跟你一道睡吧?” 祝缨道:“那是大理寺,我还是个官儿,我自己一间房呢。” 张仙姑放心了,说:“快回去吧!饭都好了!今天有炒鸡子,还买了半只烧鸡。我从你金大嫂子那里学了炖猪蹄子,等你回来尝尝。以后再值夜啊,我给你包上些好吃的,正长个儿的时候,得吃好点儿!” 张仙姑做饭也不咋好吃,不过祝缨吃习惯了,笑着说:“好!” 张仙姑问道:“下回什么时候值夜?想吃什么?” 祝缨道:“还早点,怎么也到下个月了。” 母女俩回了家,祝大接了铺盖,张仙姑道:“先搁咱们屋里,明天我给她晒晒再收起来。” 一家人又吃了饭,祝缨见张仙姑这回也肯多煮一个鸡蛋了,就说:“这就对了嘛。” 祝大道:“我也这么说的——” 张仙姑道:“就你们俩话多!快点吃!吃完早点睡!” 祝缨也不争辩,吃完了,张仙姑刷碗,她就点着灯再临两帖字,日子十分悠闲。 第二天,张仙姑又起了个大早,做好了早饭,祝缨吃了早饭就要去大理寺,张仙姑道:“哎,等等。上回不是说要吃烙饼的么?我做了,肉馅儿的,你捎两个去。这大早上的跑一个时辰的路,到了不得饿了吗?” 她拿蓝花布包了两个饼子,装到一个小竹篮子里,边递给祝缨边说:“到了衙门里再吃,要有炉子,叫他们热热。要是没有,千万就着点儿热茶热水的。” 祝缨提着篮子看了一看,一个小篮子,刚好够装点零嘴的,说:“爹这手艺比以前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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