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墓碑断的断、倒的倒,早已和草木生长在一起,而它们的主人早在公墓宣告废弃的时候就被亲人搬走了。 她们毫无负担地砍掉了杂乱的灌木、整平了土地,清理出一块尚算整洁的草坪,算是容纳观众的地方。 台子没什么好布置的,木匠钉出了一块巨大的木板立在台后,琳妮娅的朋友之一——夏洛特家的小姑娘,在上面绘制了简单的一幅星空水彩画。 一切看起来都很简陋,但很快就变得不一样了——维尔蕾特乘着夜色,偷偷在这片舞台边洒满了春夏的花种。 种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在花店里不过几枚铜币就能买到。但在维尔蕾特手里,种子会生发出万千种可能。 嫩叶初开的七叶树间,西移的月色照在她黄金般的头发上,草叶拂过她沾满了露水与泥土的赤.裸双足。 身为主掌生命天赋的前精灵王,她走过的地方,繁花可甘于就死,又可立时从土里抽芽。 每当皮肤贴近土地的时候,就是维尔蕾特最惬意的时刻,惬意到她会想起在更北方的森林里,铺满白雪和枯叶的林间土地上,双脚踏过的、寒冷而柔软的触觉。 公墓里长年堆积的无数枯叶窸窣摇晃着,慢慢消弭在泥土里,化作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源,流入新芽的枝茎和花蕾。 花开无声,但当无数花蕾共同打开—— 花瓣之间沙沙的摩擦声,像低回的风穿过。 维尔蕾特不比露西塔,在漆黑的夜晚也能凭借极度敏锐的视觉视物,因此她提了一盏提灯来。 那灯盏里倒满了月见草的精油,暗淡的灯火摇曳在玻璃罩里。氤氲在其中,感觉从旁边楼上传来的聒噪练琴声都舒缓了许多。 维尔蕾特提着灯回到了自家的庭园。 她赤足踩过柔软的地毯,在楼梯的转角处见到了一半在鳇目灯下照亮、一半隐在墙后的阴影里的露西塔。 露西塔手里拿着个喷雾状的小瓶子,正要下楼的样子,却和维尔蕾特撞了个正着。 她嗅到维尔蕾特刚穿过草丛中的湿润露水的气味,与她相视一笑,低声道:“这会是一场完美的音乐剧。” “你说得对。” “晚安。” 露西塔擦身过去,向进入卧室的维尔蕾特道过晚安,就沿着自己的道路下了楼。 这是她从多伦女士那里讨来的留影胶,她准备将它喷在舞台背景上试一试。 总之,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奇妙夜晚之后,孩子们来到这里,被满眼的花海吓了一跳。 有的是野花,三色堇、天竺葵、五色梅、火红的旱金莲和星星点点的百万小铃;娇贵的紫罗兰、雪片莲和大朵的银莲花。低矮的蓝花亚麻星星点点地铺在草坪上,盈满了昨夜的露水。 那些喜阳的、喜阴的、喜旱的、喜湿的、顽强的、脆弱的、高的、矮的、稀疏的、细密的,从未想过它们可以共存在一片草地上的,此刻一齐捧出了满眼的葱茏和鲜妍。 这葱茏如同初夏堆出的难以拒绝的云霞,足以装点国王的宝座。 但在此时,在无人眷顾的荒园里,它们装点了孩子们简陋的舞台。 立着木板画的临时木台、矮草连绵的空荡荡的观众场、以及周围满目的葱茏,这就是这出剧目的所有场地布置了。 露西塔本以为观众不会太多,也许大多数人都会把它当作孩子的胡闹——因此在她看到人们成群结队地等候在舞台前,甚至开始堵塞路口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在这个城市里,这样的表演是非常出格的。 露天、开放、免费、以及这简陋的布置和不大的场地,哪一项都和高雅的音乐剧搭不上边。 这样免费的热闹,甚至足以吸引到人们在结束了一周的忙碌后些微的闲暇。 也许是超出时令的葱茏花木,也许是小演员们的年龄,又或许是看起来很像样的服装,总之,来看热闹的许多都留了下来。 在剧目开场之前,她们获得了足够多的观众。 于是夏日的第一场音乐剧拉开了序幕。 出于露西塔意料的是,琳妮娅搬到台上的钢琴并不是自己用的。 弹琴的是那天露西塔看到的坐在琴凳上的瘦小的姑娘,紧紧绷着脸,不知是紧张还是严肃。 而琳妮娅泰然地立在舞台上,在已经流畅得多的琴声里,流水般的声线逐渐卷入洪流,涌入大海。 她唱起了《星火》第一节。 是啊,她几乎都忘记了——即使无数种乐器在时间的洪流里逐渐问世,人鱼们弹竖琴、吹长笛,但她们在音乐领域最珍贵的宝藏依旧是她们的歌喉。 那声音足以在她们不曾主动使用精神迷惑天赋的情况下,使远古的人类痴迷地跌入海里,留下无数诡谲的传说。 歌声将人们卷入那个将夜的黄昏,空气浑浊,偶有闷雷炸响,四角湿沉的垂云将落未落。 那闷雷压在胸口,仿佛千万年压在肩头的重担。 对琳妮娅来说,是无形的、摧垮她的家庭、笼罩在她童年记忆里的、挥之不去的诅咒阴影。 不断的死亡和堕落、坠入海底的暗淡的鱼鳞,和浮在水面上的、化作泡影的水沫。 对人们来说,是码头装卸的沙袋、是人力车生锈的车杆,是工厂里十年如一日的浓烟和尘雾,将人的脚步和生命一起留在街头的北风。 丰收年岁里干瘪的肚皮、一代一代咽下的求知欲和蒙昧的眼睛、还有那些连墓碑都没有的、茫然的生和茫然的死。 演出者是邻居们平日相熟的孩子们,小的十二三岁,大的十六七岁。她们穿着在裁缝那里定制的、不算精致的演出服,表现出了露西塔从未见过的、极其丰富的情绪表达。 孩子身上有种还未经驯服的大胆,时代的伤口还没被风霜磨到结痂,还没对痛苦和不公失去触觉。 她们是新的、稚嫩的、伤口还能流出血、嘴巴还能发出声音、心脏还能跳动的、能动情地哭,也能放肆地笑的。 所以在这样的时刻,披上演出服,她们不再是平日里那个靠谱的裁缝女儿、那个捣蛋的插花师妹妹、那个腼腆的纸盒工人的孩子。 干渴的心灵捉住愤懑的音符,荡入剧中的世界。 露西塔倚在墙壁的角落,仰头看着琳妮娅的影子,在歌声里感到一阵眩晕。 有什么强烈的东西在扩散—— 她直起身子,一个转身,消失在墙边的空气中。 无人注意。 她穿过声音世界层。 在这一层,歌声化作了实质,岩浆一样的质感磨灭了四下所有的窃语。 如同飞溅的瀑布、轰然炸裂的蒸汽锅炉,声浪慑人。 于是远处高塔上传来的钟鸣到了这里,也只得化作颓然的废墟。 但不是,不是这里。 露西塔穿过粘稠如实质的声波,踏入了气味世界层。 花朵是有香味的,花朵开满荒园,香气驳杂而浓重。 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气味。 叶子是有气味的,枝干是有气味的,新生的植物满含着生命所需的水分,潮湿的气味叫人鼓噪的心安静下来。 此外,还有人们身上的汗腥气、那些口袋里的硬面包粗糙的麦香味、以及、以及台上小演员落下的泪水中盐分的气味。 它们四面八方涌动着,宣示着这世界无数生命的鲜活。 但仍不是,不是这里。 她拨开无数的气味,来到精神世界层。 刹那间,无数涌动的痛苦频率涌动在世界上,在某一时刻与她的心脏共振了。 露西塔捂住心脏,踉跄了一下。 是这里,是人的精神! 精神世界在沸腾,使她在表层世界都有所感觉。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去看—— 无数的意识在那一刻汇聚成一股洪流,仿佛能冲垮世上一切的堤坝。 万籁俱寂。 她匆忙转身,一脚踏入人间。 这时候,琳妮娅正在重复唱第三节的高.潮部分。 “我们要丰收、我们要自由。 快打碎那温床里的谎言,在这即将灭亡的时候。 向前!向前! 你看那太阳将会升起,在黎明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这一节快完了(真的好长
第81章 放逐之船15 人群爆发出一阵山呼般的喝彩。 小演员们从台下依次登场,第三幕开始了。 露西塔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精神世界有着无数心智体,它们一直静静地停留在那里,互不干扰,像是一个个休眠的、坚硬的茧。 即使那些心智之茧内部不断地流转变幻,但它们都被牢牢地包裹在心智体内部。 这个世界,在露西塔的认知里,应该是永恒安宁、永恒死寂的。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刚才那样大规模的振动? 露西塔扶着墙壁闭上眼睛,沉入心神深处,引动自己的精神天赋,从表层世界去感知微茫的精神宇宙。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使用自己的精神天赋了。 自从她能够打破世界壁障之后,她总是在各个世界层之间任意穿梭,直接察知表世界之下的真实。 如果一座花园已经为你敞开,谁会再努力地爬上院墙,去够那些生长在墙角的、零星的野花?就像一盏灯摆在面前,你就不会继续甘于在黑夜里的摸索一样。 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天赋被彻底地替代掉,被她遗忘在脑后。 因此,当她试探着探出自己的精神触角时,才发现自己的感知力已经如此灵敏。 这片已经被遗忘的精神宇宙,此刻让她大吃一惊。 与她在精神世界所直面的振动相互印证了,她感知中的精神宇宙也已经不再平静。 以前的精神宇宙,每一团心智之茧都像一颗死寂的行星,在无垠的宇宙里漂移,包裹着一个人心灵里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心智之茧由坚硬的茧壳包裹着,再由一片混沌的意识碎片和潜意识团成一团,完全封闭起来,才能抵御外来的催眠和感染,在宇宙里安全稳定地漂流。 如果想要进入人的心智里,需要足够的精神力去穿透蛋壳,再撕裂周围的一团混沌,最后才能抵达真实、清明而脆弱的心智体。 就像从前的露西塔所做的那样。 但现在的情况,如果让露西塔做个比喻的话,茧壳孵化了。 人的心智体不再是固缩自守的茧,只能在被牵引的命运里容忍和防御,而是开始散发能量的恒星,开始影响无垠的精神宇宙。 那些秘密和情绪在不断翻滚着,向外溢出一段一段冲击性的长波。 她被无数发光的星星包围着,无数翻滚的精神长波震动着,在某一刻达成共振后,炽烈的光线炸开,顿时淹没了露西塔小小的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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