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过不去的心劫,偶尔会梦到叶痕和幽月死的那一天,虽然如今二人都暂且无恙,但那种绝望的感受,生命中重要的东西忽然被剥夺的感受。 她不敢回想。 只能庆幸。 或许,她已经离尘世烟火太远太久了,或许她该找回自己曾在江州城行医救人时候的那番初心,找回那个暴雨如注的下午,自己坚定从医的初心。 到而今,她除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便去那芸芸众生中走一遭好了。 刚回到踏上峰顶,入目是那熟悉的古朴建筑,便正巧撞见谷主急匆匆地从大殿里出来,身后还跟了臧一真人。 “两位前辈。”桑昭拱手行礼。 “哎哟,这不巧了吗。”谷主停下脚步,“如你所料,魇兽当真从秘境中逃出来了。” “那魇兽不知道活了多久,修为深厚,估计渡劫期以下的修士拿不住它,如今它已经从魔域出逃,估计是进了人界,人族和魔族都在追杀它。” 桑昭见谷主神色有些紧张,自己也跟着担心起来,“所以两位前辈这是要抓捕魇兽?” “是。”谷主点头,“你也有渡劫期了吧,不如与我们一起?” “前辈也知道……”桑昭神色纠结,“我的修炼方式特殊,若是那魇兽逃到灵气稀薄的地方,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也好。”谷主颔首,“误吸魇气的人也不少,虽然大都是魔修,但谁也不知道魇兽会不会跑到凡人城镇去。” “情况紧急,我们便不多留了。”言罢,谷主便想拉着臧一真人风风火火地离开。 桑昭将人叫住,“前辈,等等!” 谷主和臧一真人回头看她,桑昭站直,脊背绷紧,恭敬揖礼,“两位前辈,晚辈正想辞行,苍生芸芸,晚辈想四处走走,行医救人,磨砺道心。” “唤醒被魇气所迷惑的人,晚辈也会努力想法子。” “也好。”臧一真人递出一块传讯玉符。 似乎是这突如其来的辞别打得人猝不及防,但谷主也很快释然,“既如此,白云谷也随时欢迎你回来。” 言罢,谷主也递出一块玉牌。 那日,青云门上九狱劫的事他们是听说过的,桑昭既然已经能引来雷劫,无论她是否能抗下,都说明她已经有飞升的实力,到而今,却迟迟不见行动,反而留在下界消磨。 想必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有未完成的事,未解开的结。 善恶,他们用心看,而不会听信他人一面之词。 “多谢二位前辈。” 桑昭也笑了,恭敬接过两枚玉制方形令牌,目送臧一真人和谷主一同离去。 收起两枚玉牌,桑昭踏入大殿内,又去看了一眼那昏迷不见醒的少女。 这一次,房间中不止谷主的弟子在,还有一位男修,修为不低,正是叶惜的父亲,玄星阁叶长老。 住进白云谷后,桑昭每日都会抽空来看看她,不止一次碰到叶长老,两人还聊起过徐怀瑾,相互之间也算混了个半熟。 “叶长老。”桑昭绕过屏风,站在床前。 “还是没有办法吗?” “想必您也打听到了,那魇兽至少要渡劫期的修士才能对付,已然不知寿数几何,法力高深,它编织的梦境,令嫒很难堪破。” “那便要看她……”叶长老嘴唇翕动,发不出多余的声音,神色悲戚,整个人显得十分颓唐,一点也没有修士的精神气。 桑昭垂眸看着床上睡颜安稳的少女,眉眼精致,青丝如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受。 魇兽编织的梦境是美好的,甚至是完美的,对于叶惜来说,她永远活在梦里,美好的梦幻里,连死亡都是毫无痛苦的,幻境里的一生,她永远不必面对苦难。 只是清醒的人,多苦痛。 “她没有痛苦。”桑昭神思有些恍惚,不知怎么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什么?”叶长老猛然拔高音量,“不会痛苦?” “我宁愿!宁愿她痛苦!清醒地看清这人间世道!而不是躺在床上做梦,都是虚妄!在幻境里蒙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你是医修,你便是如此看这魇兽和幻境的吗?” 叶长老脸色涨红,似乎被桑昭这云淡风轻的态度弄得恼火,随即又发现自己的怒火发泄错了对象,便闷着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桑昭,只坐在床沿上,伸手擦了擦叶惜的脸。 “长老,您消消气。”谷主徒弟连忙出来打圆场。 桑昭愣在原地,恍惚间有什么东西从心尖上扫过,一闪而逝,却弄得他痒痒的,总难以忽视。 这苍生之苦,原来也有意义吗? 她行医是想救死,但从前却不知道生的意义,只固执地想救下一条命,因为活着总是令人憧憬的,世人总这么以为,明知道活着也是在苦海中沉浮。 她不理解,但还能接受。 可魇兽它不同啊,吸食魇气,在幻境里虚度余生,任何喜乐都鲜活得让人辨不出真伪,教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在外界,照料得当便可让昏迷者顺其自然老死,一丝痛苦也没有,一点感觉也没有。 所以,连这种也需要救吗? “叶长老。”桑昭恍然回神,“是晚辈失言了。”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滞,桑昭看向站在一旁的医修,“在下已经跟谷主言明,过几日我便会离开白云谷。” “这被魇兽所伤的人,晚辈或许能找到救治之法。” 桑昭并不想说出玄黄珠的事,只能语带保留,毕竟玄黄珠能不能用,怎么用,还得她拿到手之后才好说。 那便,等先拿到手再说吧。 “什么法子?”医修的目光亮了亮,看向桑昭,连在一边生闷气的叶长老也看向她。 桑昭却摇头,“目前不好说,但等晚辈想到法子之后,一定会回白云谷与你们商量。” “也好。” 桑昭颔首,退后两步,绕过屏风,走出沉闷的屋子。 院中有疾风四起,吹在脸上,种植的灵草开出花,淡淡的药草香气和花香混在一起,沁人心脾,闻起来让人心安。 “苍生之苦,也有意义吗?” 桑昭喃喃自语,眨眼之间又到了白云谷的藏书阁,心中思量着,等她再看完上午没看完的那卷书,便离开这里。 却在指尖轻轻触碰上藏书阁巨大木门的时候,听江厌的声音如风一般吹进耳朵里,回答了她那句无头无尾的自言自语,“爱恨都有意义,经历便是万幸。” 推开门,入目是衣着各异的医修。 零零散散分布在空旷又闭塞的屋子里,或站或坐,或倚或靠,手里捧着玉简、竹简、卷轴或者书本,总之在看着什么。 偶尔有荧荧的光芒围绕着他们,各种颜色的文字悬浮在空中,还有针灸穴位图,药草灵植的样子,炼丹的讲究……
第98章 幻境 “爱与恨,原来前辈还爱过谁啊?” 恨,桑昭不陌生,她自己已经体验过了,也在江厌的灵府中体验过。 但是爱,桑昭想,她是爱很多人的,李嬷嬷,百草阁的医修,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她生命里留下过痕迹,她都在乎。 至于江厌,两人情绪互通,她只知道对方一腔戾气和仇恨,还真不知道对方爱谁。 “我有父母。”江厌语气凉凉的,带着明晃晃的揶揄,“你不会没有吧。” 桑昭:“……” 桑昭默默咽了口口水,忍了又忍,才没有把“那你现在也没父母了”这种地狱笑话怼出口。 “也是,有无相生,爱与恨,也是不能分割的吧。” 桑昭轻叹一句,身后的大门合上,她抬步深入,绕过高大且长的书架,寻了个僻静之处,找到之前没看完的那半卷医书。 江厌的话却在心里击起波澜,她想了想,自己可能确实没有父母,说不清楚理由,就是一种直觉。 感觉自己是天生地养。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直藏在某个地方,她天然觉得自己不会被三界当中的七情六欲羁绊,天然无父无母,总是旁观众生喜怒哀乐。 就像一棵树一样,像植物,什么都不懂却最自在,阳光雨露,天地之间,自然生发,生生死死,人事更迭,都不用操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又会被牵涉进三界中,被拉入滚滚红尘,跟着芸芸众生一同挣扎,喜悲苦乐,都品尝一番。 还有爱与恨,那些浓烈的滋味。 遍体鳞伤,九死不悔。 回过神,桑昭不再想父母的事,开始认真浏览书页上的符文字迹。 背后的高墙上有小小一扇天窗,一缕明亮的光洒在桑昭身上,少女耳侧的发丝稍稍有些乱,在光芒照耀下闪烁着飘忽的色彩。 十指清隽,骨节分明,指尖圆润,翻动书页,偶尔结成印,便见书页上的符文活动起来,一字一句,缠绕不绝。 窗外日光弹指过。 三日后。 桑昭合上书,将自己中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抽出来,有天光洒进来,落到脚边的地板上,照亮一方天地,尘埃朦胧飘忽,起起伏伏。 光影有美感,亮色与暗色泾渭分明,但又交织在一起,过渡、渐变,一点一点融合又分离。 将书本放回原位,桑昭离开藏书阁。 一路上碰到了不少白云谷弟子,跟相熟的几个医修一一见礼,正式辞别,说了一堆客套话,又几番推辞不得,收下了一些小礼物,这才离开山顶,一路向下,到了镌刻有“白云谷”三字的石碑旁。 林间有山风,桑昭戴上帷帽,放下面纱,白色的薄纱料子遮去如画眉眼,少女身材纤细,一路进入白云镇。 她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反正天地之间,都是去处,游历四方。 混入人群中,桑昭想了想,还是想先找个客栈吃点东西,虽然她不饿,但不知什么时候,可能是跟江厌一样,受了幽月的影响,就是有点馋。 考虑到江厌的胃口,桑昭点了一大桌子菜,豪横极了,小二进来送餐的时候看到只有两个人等在里面,着实吃了一惊,毕竟修士就算神通广大,也没有在胃口这方面发展长处的必要。 江厌看着这一大桌荤素搭配的菜,还有小二离开时毫不掩饰的惊诧表情,默了默,毫不见外地拿起筷子开吃。 雅间隔音好,桑昭依旧听到楼下有人谈论顾济尘和阮青络的大婚,新鲜出炉的八卦。 喜事变丧事,红事变白事。 消息来得很快,据说就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 顾济尘在两人即将结契,指天立誓的时候自戕而亡,碾碎了自己的元神,魂飞魄散,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仙灵界天骄呢,才五百多岁就陨落了。” “谁说不是,本来是还是万年内有望最早飞升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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