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李纯一时想发火也发不出来,只好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朕岂会做这等事?” 裴度闻言悄悄松了口气,与武元衡一起行礼:“陛下圣明!” 小院里。 白居易苦笑摇头:“陛下政令有失,我为拾遗,不可不谏言……” 臣子有赤心,君王可有太宗之雅量? 【如果说,此时的小小波折他尚能忍受的话,那么直至武元衡与裴度遇刺,他上书谏言,被群起而攻之,落贬江州,白居易才感受到了仕途的严霜,从三科及第的天之骄子,到被贬江州的犯官,人生之起落,岂是几句话能说清的? 被贬江州后的白居易虽有苦闷,但从未自甘失败,仍时时刻刻盼着回到长安再建功业,实现大唐的伟大复兴。 不过,元和十一年,朝中有一个叫张宿的奸臣作祟,整出了一场莫须有的朋党案,白居易的许多友人都牵连其中,被贬出京,消息传到江州,白居易如遭当头棒喝,朝局如此,友人零落,自己还有机会再回长安么? 他痛苦迷茫,心中的兼济志开始动摇,而其后陆陆续续传来的好友病逝的消息更是让他颓丧不已,他选择了天平的另一面——独善其身。】 终南山。 杜甫叹了一口气:“文章憎命达,顺遂如白居易,也难逃此谶。” 李白亦是叹息:“居不易,难乐天,我等与他,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慨了。”这边的文人为白居易的遭遇叹息不已,那边皇宫的气氛却是倏然紧张了起来,楚棠这几句话说得不甚清晰,但是任谁都听得出来其中暗含着一场怎样的风暴。武元衡忧心如焚: “陛下,那张宿本为市井无赖,无德无才,蒙陛下圣眷却不思恩报,此等祸心陛下断不能相容啊!” 接二连三的暴雷,唐宪宗的脸色就没好过,张宿是他任广陵王时出入邸第的臣子,他对他颇为宠信,第一反应便是有贼子构陷,但楚棠根本不知道他们,又哪来的构陷呢?李纯阴着脸,冷冷道: “张宿辜负圣恩,伤害清正之士,着贬出京,以正视听。” 满以为又要费一番口舌的武元衡闻言松了一口气,还好,陛下这次听进去了。他的心情隐隐有些激动,楚棠太会说了,实现大唐的伟大复兴,听着就令人怦然心动。他和裴度对视一眼,暗暗下定决心。 【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一直是白居易思想的两面,他本就不似好友刘禹锡那样乐观,有这样的心境转变其实无可厚非,我们不该苛责,更何况,白居易心中,也未曾忘怀百姓。 818年,白居易调任忠州刺史,他勤于政事,整顿地方行政、奖励耕织;任职杭州期间,他疏浚了杭州城中的六口古井,解决了城中的饮水问题;西湖淤塞,农田干旱,也是他修堤蓄水,又作《钱塘湖石记》,确立了保护西湖的准则。 离任之时,百姓夹道相送,至今,杭州城内还有“惜别白公雕塑”,“合郡咸感德,离别情依依。”不过如是。 在苏州,他开凿山塘河,依北建路,以利水陆交通;832年,元稹去世,白居易应其家人之请,为之撰写墓志铭,最后又将推托不得的润笔费全数布施于洛阳香积寺; 龙门一带,有石滩阻碍行船,也是白居易出钱挖开石滩,以利航行。凡所经行处,百姓皆有感其恩德。他的后半生虽然以闲居处世,但似乎也只是少了一点朝堂之上的蝇营之心,至于对百姓,他好像很难放下兼济之志。 我们将“同是天涯沦落人”作为中线,从前观之,他有讽喻诗为民立言;从后观之,他有积极的政令为民谋福祉,总有人在想,有唐一代诗人何其多,为什么偏偏是白居易紧随李杜之后?或许,这就是答案。 ——百年功罪,谁可评说?只有人民。】 白居易心头巨震”
第60章 琵琶行10 昔年,武王问政于太公,治国之道当何为,太公回答“爱民”而已。 何谓爱民?为君者,要给予子民利益而不要伤害他们;让他们活下去,而不是杀害他们;要给予他们生活之必需而不是抢夺他们的东西; 要让他们快乐而不是日日痛苦忧惧;要对他们和颜悦色,如春风润物无声。所谓治国之道,不过是一个“爱”字。 白家世敦儒业,他从小学的是修齐治平的敦伦儒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入仕为官,也秉承先师遗教,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他觉得士人便该为百姓言,这是他读书为官的应尽之责,如水镜所讲,在忠州、在苏杭、在龙门,他不过是做了一个为官者该做的事而已,可那些百姓却是如此挂念他,为他筑碑立像、夹道相送,一点施为竟致传诵千年! 白居易不受控制地站起身,嘴唇嗡动:“某……受之有愧……”他深吸一口气,才堪堪抑制住激荡的心情,苦笑一声,道: “其实听闻江州之贬半是因为讽喻获罪,我心中确有动摇。” “兄长……?”白行简看着他怔愣出神。 白居易淡笑:“如楚姑娘所说,我名乐天,时难乐天。仕途风波交恶此般苦楚常人难言,我的机缘,一窥后半生门径,正是规避之时。” 白行简语气涩涩:“我先前便说,兄长不如来作传奇。” 作传奇,放弃那些与权门豪家针锋相对的讽喻诗。 白居易摇头:“那只是先前的想法。”他语带感慨:“我之所为,不过士人官绅之本分,却得百姓爱戴,君子所求,莫过于是,我何惜此一身?” “兄长的意思是……”白行简似有所明悟。 白居易笑而不答,转身望着水镜之上的“惜别白公”雕塑,傲然负手,似有一往无前之势。 终南山。 杜甫怔愣许久才回过神来:“楚姑娘曾言,我为人民之诗人,比较观之,我不如也。” 同样有所触动的李白安慰小友:“仁民爱物之情,不该以高低评判。你亦曾任拾遗,不惜犯怒劝谏天子,此般心性岂不是如出一辙?” 他带了些笑意,又似有遗憾:“至于其他,不过难得此际遇罢了,难道子美你为官一方,会鱼肉乡里么?” 杜甫也笑了:“自是不会。只不过楚姑娘言道中唐之以诗写现实,前承于我,而白居易诸人关心民瘼之作,实多于我,江山百代,青出于蓝,实在是令人感叹。” “确是如此!”李白对这种现象也非常满意,不知想到什么,再开口语带调侃:“白居易曾道我之诗文,风雅比兴十不存一,看来以后,我得多作古风咯!” 杜甫闻言忍俊不禁:“我亦不过三四十首,尤需补新篇。” “那便借此畅游之机,一访民情?” “甚好!也效前贤后者,作那周诗三百篇!” 毕竟,诗仙也好,诗圣也罢,俱是人民评说,笔下,不该没有人民。 不独是李杜二人,曹植高适韩愈李贺杜牧苏轼苏辙欧阳修王安石等文人士子也纷纷大受震动。 说到底,在儒家兼济思想浸润下的诗人,没有一个不曾有济世之心,虽然仕途多困顿,但他们却一日不敢忘报国安民之志,天下万姓,不已位之尊卑定人,而是看其是否有利民之举。 他们忽然觉得有了方向,不是史书刀笔,而是广漠民间,不曾入仕施为,亦可用诗笔喊出心中意、生民病。 一时之间,几乎许多诗人都将目光投放到此前有所忽略的民间,并有意识地创作出了大量的反映现实之作,诗之讽喻传统,在中华大地上历经千年而不衰,甚至时常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就导致官方乐府机构每朝采集的民歌越来越多,而不少官绅士子竟是不敢太过为非作歹,因为那样会被写到诗里反复唾骂,甚至出门还有黄衫客偷偷扔菜叶,他们丢不起这个脸。 如果说白居易的事迹给了无数文人学士以鼓舞的话,那么功罪谁评的论断则是在帝王将相心中掀起微澜。 自古王公,多惧史笔诛伐,所以有崔杼怒而杀太史的故事,可是,崔杼杀得了一个太史,杀不了后来人,更不用说,百姓心中,还有一本史书! 太极宫。 李世民目露感慨:“白居易是个好官。”他凝视堂下诸位臣子,目光深沉,语气肃然: “将水镜所录白氏之讽喻诗抄录百份,广付群臣,好让诸位知晓,上有大唐律令,下有万民评说,德不配位,永远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隐现兵戈铿然之气,堂下诸人神情一凛,俱是明白了帝王的决心,当下不敢怠慢,叩首领命:“谨遵陛下教诲!” 未央宫。 刘彻端坐上首,不是第一次听到楚棠的这般论断了,他心中其实仍有疑惑,为何后世会这般强调人民的作用,但白居易的事迹是直观的,他受到的爱戴也是直观的。 刘彻忽然想起第一课讲到的袁老,楚棠说,袁老去世时,无数民众自发前往吊唁,那是人民在送别他们的英雄。 他先前尚沉浸在后世有这般堪比神农之人的震撼之中,如今回想才有些咂摸出味来,那枚勋章哪里是“皇家”嘉奖,分明是后世的人民给袁老戴上的冠冕! 他的功勋,俱是人民评说! 刘彻忽然有些恍惚,那“伟人”,是否也是推举于民?民众之力,当真这般强大吗? 他沉吟着敲了敲椅背的扶手,忽然开口:“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拱手上前:“臣在。” “乐府采诗之事,不可马虎,务必言确实之民情,再有所谓劝百讽一之作,朕拿你是问!” 司马相如心头一跳,知道陛下这是认真的了,先前想的一些美圣德之作统统被抛诸脑后,开始认真思考采诗事宜。 “臣遵旨,臣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再兴诗教。” 这还差不多。刘彻颔首,又看向堂下:“采诗之后,民情须有人补,便请宰相督察百官,一应整肃措施,务要尽心,报与朕知,否则……” 他眼神一厉,帝王之位扑面而来,以宰相为首的百官莫敢不应:“臣等领命!” 咸阳。 嬴政若有所思,他不惧怕史书刀笔,因为他自信自己的功业无人能及,他亦无需诗人理解,所行但求问心无愧,可是听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在意了。 黔首黎民如何可以评判帝王?明明此时,他们连天颜都不可逼视。可后世的百姓可以。他似乎有些明悟楚棠对他们的态度为何这样寻常了。 史书不可惧,可惧者唯有民心。 那么,人民,会如何评判他? 唐宫。 听完水镜一番话的武元衡和裴度俱是心情激荡,他们为官,除了上得君心光宗耀祖之外,难道不想为治下百姓爱戴,百年之后仍有立碑传说吗?白居易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他们的榜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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