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东起身,端起桌上的肉脯塞进姜霜手里,随太子兄长一并离开长信宫。 哎,甭管你是什么天潢贵胄,在今日的丰都城内,那都是皇帝陛下表演的工具人,为了不出差错,连口水都不敢喝,只能弄点抗饿的吃食垫垫肚子。 宫道内不断有宫人停下脚步对着秋东和太子行礼,太子胸中好似有把火在燃烧,在妻女看不见的地方,健步如飞,不知如何排解。 秋东急走两步跟上。 太子隔着半个内廷瞧见明堂那高高耸立的测角,眉头紧皱,嘴角绷直,喃喃道: “阿弟,你觉得明堂真的能沟通上天吗?” 秋东冷嗤一声,同样打量那座不知道花费多少民脂民膏,吃了多少匠人性命,高高在上俯视整座内宫的明堂,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少听卜鹤那老东西胡说,就算父皇借着明堂沟通了上天又如何,依照如今姜国的情形,上天难道还会夸赞他的功绩吗? 他就祈祷明堂只是卜鹤的一场骗局吧,如若不然,上天开眼,就该一个雷直接劈死他解救这天下苍生于水火。” 太子用严厉的目光制止秋东继续说下去。 他长叹一声,脚步沉重,低低道: “父皇早不是那个知人善任慈和英明的父皇了,只要身在内廷一日,有些话就得深深藏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也不行,知道吗?” 秋东心道你怎么只在我跟前这般说啊,我肯定知道如今的父皇荒|淫无道,昏聩不堪,早不是当年那个身先士卒,提枪上阵,在战场上与敌人拼命厮杀,悍不畏死,英勇无敌的人了。 变了就是变了,没有理由。 但你每每对上父皇,屡屡劝谏他,希望他幡然醒悟,重新做回当年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哪一回不是被他训斥责罚?又有哪一回真的对他彻底放弃了? 可见咱们之间真正长情,舍不得他的是你才对。 秋东低叹一声,重新迈开脚步: “兄长啊,外面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他们才是真正烧香拜佛磕长头祈求老天开眼的,可事实证明,老天爷他绝情着呢,且顾不得这人间水深火热。” 越说越放肆了。 太子无奈,深知他这弟弟的性子,不由道: “你迟早坏在这张嘴上。” “他敢干出那些事,就不要怕旁人说,杀戮能堵住满朝上下的嘴,可堵不住全天下的嘴,他还没疯到杀了全天下给他陪葬的程度。” 太子快走几步,已经不想用讲道理的法子让他弟弟闭嘴了。 虽然阿弟从早年就对父皇的感情淡淡,是他一直试图是弥合两人之间的父子关系,收效甚微。近几年父皇越发行事昏聩,阿弟和父皇更是只能保持表面上的和平,私下里没少冷嘲热讽。 可似今日这般尖刻的言辞,还是第一回 。 太子心绪繁杂,想着过了今日,他得找机会好好和阿东说说里头的道理。让他意识到父皇是君,是那个一句话就能决断他们生死的帝王! 道理秋东都懂,但他觉得面对如今情形,内心还能没有丝毫怨言的,绝对是忍者神龟。 好比眼下,皇帝征调数万民夫,死伤无数,耗费国帑,巧立名目从民间百姓身上加收税赋,历时三年终于建成明堂。 可到了举行祭天大典的时候,与皇帝随行,走上九九八十一级台阶,行祭拜仪式的不是太子,不是皇后,也不是任何一个肱骨大臣,而是一个名为卜鹤的妖道。 哦,很快,那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妖道了。 秋东见他那一心只想沟通上天,祈求长生的父皇,在四周雄浑的编钟声中,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在长街上无数百姓的仰望中,在晨光破晓之时。 读完了太仆寺写的长篇累牍的祭词,上香叩首,久久不愿起身。 谁也不知他究竟与上苍沟通上了没,亦或者他从上苍那里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 只见他再次起身时,精神大震,好似万丈雄心重新回到他破败腐朽的身体。 遥遥望去,秋东觉得他父皇浑身写着亢奋二字,恨不能赤手空拳与熊瞎子搏斗三百回合。 秋东站在长长的台阶之下,小小一方天地,只有与太子两人,眼前是积极与求长生的皇帝,身后是满朝大臣,他小声与太子道: “有问题。” 太子眼神沉痛: “那妖道于医术上颇为精通,定是他搞的鬼,给父皇吃了短暂透支人生命,却能叫人精神大振的药物。可叹父皇一世英名竟被他给诓骗了去,认定他有长生之法,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秋东眼神意味深长。 太子是没有老过,无法体会那种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衰老的感觉。 牙齿松动,夹个菜都手抖,眼耳退化,往日鲜活的世界好似忽然变了样子,瞧什么都朦朦胧胧一片,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清,一着急说话还漏风,四肢不灵活,走几步路呼哧带喘。 甚至连最简单的憋尿都做不到,夜里频频起夜。 那种感觉,好似忽然就被全世界抛弃了。 他们也只能无限唏嘘的感慨一句: “真的老了。” 没有老过的人,无法明白这句话里听天由命,行将就木,躺着等死的不甘心态。 越是前半生跌宕起伏,轰轰烈烈之人,越是无法坦然面对衰老带去的无法抵抗的巨大反差。 皇帝这种手握生杀大权的生物尤甚。 他们反抗死亡,反抗衰老的力度越大,给天下造成的危害便越大。 照样透过云层打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秋东忽然感慨: “做帝王可真是个良心活儿。” 这点太子也承认,他道: “所以历来朝堂上都是皇帝和大臣们之间互相博弈,互相制衡。不论是帝王的权利高度集中还是朝臣的权利高度集中,都不是好现象。” 可惜了,秋东心道。 他兄长是生不逢时,允文允武,知人善任,能虚心纳谏的好太子,但凡遇上个不这么昏聩的皇帝,不这般糟糕的世道,都能是个好储君,好君王。 耳边的编钟声转了个悠扬的调儿,秋东看着他父皇转过身,高高在上俯视人群。 礼官拖长调子一身“跪”。 秋东随太子一起下跪,他们身后人群呼啦啦跟着下跪。 “您觉得如今是陛下手中的权利高度集中时期吗?” “不,早在更早的十年前就已经是了。”太子说。 秋东了然。 他们父皇也不是生来昏聩的,登基之初,雄心万丈,改革税制,亲临战场,励精图治二十载,收服一众文武官员,手中权利达到前所未有的集中后,就想琢磨点放松的法子。 一开始只是于朝政上有些惫懒,将原本的三天一大朝,改成五天一大朝,将原本的早上五点开始上朝,挪到九点。后宫填充了些美人儿,不爱听人违逆他的命令,召伶人给他表演新鲜花样儿。 朝臣们虽微有说辞,然而朝廷一切运转顺利,未曾耽搁过什么大事,他们也不好太过,免得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 也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琢磨起了道家文化,频频召道士进宫,搞的民间道教跟着蓬勃发展,百姓有事没事就爱往道观里去烧香,更因为皇帝给道士的优待,男子为逃避服役,征税,直接去道观出家的现象屡禁不绝。 发展到后来,皇帝不仅服用道士炼制的仙丹,还亲自动手炼制,一心长生,不理政务。 及至三年前妖道卜鹤进宫,说动皇帝建造明堂,疯狂从民间百姓身上攫取税收,加上各处天灾不断,周边各国蠢蠢欲动,姜国如今可谓是内忧外患。 可朝中的有识之士,几乎在这十年间因为劝谏皇帝,被贬的贬,杀的杀,如今剩下的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纯属溜须拍马之辈。 放眼朝中,竟是已无几个可用之才。 秋东在礼官的唱礼声中,三跪三起。 看着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明显苍老许多的皇帝,忍不住道: “早知今日,宁可他当初平庸些,糊涂些,懦弱些。” 哪怕是个毫无长处的帝王,也造不成如今的杀伤力。 太子嘴唇紧抿,用眼神制止弟弟继续说下去。 或许是四周空旷无人,只他们兄弟两的原因,或许是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让他一直压在心里的那股郁气急于想找个宣泄的口子。 总归,他今日不自觉中,失言了。 从今早起,他心底就暴躁的想杀人,甚至起过提刀冲进父皇寝宫,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太子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睁眼时,看向缓缓向这边行来的父皇,眼中重归沉静。 秋东打量起慢慢走近的皇帝,今日对方难得没穿他的青灰道士袍,而是身着黑底金边十分隆重的衮服,发福的身材将衮服满满当当撑起,丝毫看不出昔日征战沙场的影子。 如今瞧着,也就是一个垂垂老矣却不愿服老,拿全天下折腾的老家伙罢了。 可就是这个老家伙,掌握着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一句话,就能让人坠入地狱,也能让人飞上云端。 老皇帝行至太子跟前,略带微喘。 秋东跟在太子身后对他行礼,口称“父皇”。 就听他父皇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语气对太子道: “今日不对朕劝谏了?” 太子叉手告罪: “儿臣不孝。” 然后皇帝把视线挪到秋东身上,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 “你兄长是嘴上不孝,你是心里不孝,你们就庆幸朕只有你们两个儿子吧。” 秋东叉手告罪: “儿臣不孝。” 不孝又怎样,他连辩解都懒得辩解一句。 至少有句话皇帝是说对了,他这一辈子,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存活于世的孩子总共就三个。 王后所出的太子姜松,郭贵妃所出的公主姜霜,以及宫人所出的秋东。 姜国王后是个心胸开阔的女人,早年宫里有孕的姬妾都被她悉心照料起来,奈何上苍不眷,总共也没几个妇人有孕,最后存活的孩子也就秋东三人。 及至近十几年,皇帝服用仙丹,经常浑身燥热,夜里没少召姬妾侍寝,然而有孕的姬妾极少,都因各种不明缘由流产了,即便是在王后的小心防护下,也没再为姜国留下一儿半女。 有太医曾大胆推测是皇帝身体出了问题,导致妇人无法受孕,即便受孕也无法坚持到生产,不过那太医没几天就永远消失在人前。 总而言之,这诺大的王宫统共就三个孩子,连霸凌也找不到对象,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厚。 秋东生母早亡,他是被王后抚养长大。 王后所出的太子姜松整整比秋东大了十一岁,彼时皇帝已经开始荒废朝政,没空把视线放在小儿子身上,对秋东而言,太子姜松是亦兄亦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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