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君嘿嘿傻笑两声:“老师讲的我都听不懂,现在读书又没用,我早点儿回来,妈也轻松点。” “知道你最懂事,可谁说读书没用。咱们公社文书就是高中生,衣服上还要别钢笔,体体面面的,轻松把工分挣了,不比我们卖劳力的强啊。” 以前没人和建君说过这样的话,她朴素的思维里,从来都是早早把上学糊弄过去,抓紧时间回来给家里帮忙。 “妈说的对,可我是老大,不能让妈一个人辛苦,上学让妹妹弟弟们去就行。”建君还是傻乎乎的笑着,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咱家过得起走,还不用你操心呢!乖乖上学去,妈小时候就想读书,结果没机会,现在你们有机会了要珍惜啊。”景华哄人的话随口就来,她记忆中自己是从来没渴盼过读书的。 “读书多难啊,割麦子比这简单。”建君和之前的景华一个想法。 “那你就当为妈读了,学会了回来教我。”景华又鼓励大姐儿做小老师,问道:“妈的名字怎么写?” 建君蘸水在盆子边上写,又问:“你的名字明明是景华,怎么别人都叫你花四嫂、花姐?” “这就是他们不识字了,我的名字是华,中华的华,不是花,对不对?” “对,妈你这不是认字吗?”建君笑道。 “还有好多不认识的,等你回来教我。听说学了汉语拼音,就能自己查字典认字,你先教我拼音,我再用字典学就行。” “可咱家没字典啊。”建君为难道。 “你们姐妹四个都不用字典吗?我记得学校有回让买字典,家里给你买了,等你用过了又给妹妹们用啊。” 建君缩缩头,在母亲的视线威逼下,才小声道:“租给三年级的屠娇娇了,三妹说我们都认字了,小四要是有不认识的,我们也能教她,就把字典租了。” 景华挑眉,心里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她拿什么租的?” “豆腐干。屠娇娇家是卖豆腐干的,她每天给我们带一块,我们四个分着吃。”建君想起豆腐干带着卤水的咸香滋味,忍不住咽口水。 “还挺聪明,不过四姐儿上了一年级也要用字典,你要回来,每天背回家,妈也要学习呢。”景华给大姐儿擦头发,让她做到灶台边上烘干,自己把沉重的水盆拖道门口再顺着下水道倾倒进去。 不过一盆水,自己就搬不动,到了抢收的季节怎么办?家里没了一天挣十个工分的壮劳力,日子看不到盼头啊。景华暗自叹息,回来给大姐儿梳头发,营养不良的枯黄细小软毛不容易梳通,景华一边耐心梳头,一边给她讲读书的好处。 “五队的张燕你还记得不?只比你大四岁,她考上中专,如今学校有补贴,毕业还包分配。出来就是城里人,再也不用回村里。上回见她白白胖胖的,听说学校隔两三天就能吃上肉,你想吃肥猪肉不?好好学,考上中专、高中,你也能天天吃肉。” 什么前程、享福,都比不上肥猪肉对大姐儿的诱惑,她不确定问道:“考上中专就能天天吃肉吗?” “不至于天天,两三天吃一回总行的,你前几年不是喜欢和张燕玩儿吗?哪天问问她?”景华又给她讲述城里人的好日子,出门全是水泥路,一点儿泥巴都没有。身上是的确良衬衫、脚下是小皮鞋,还能斜跨军绿色解放包,多洋气。 等把头发烘干,大姐儿已经满心满眼想读中专了。 景华把灶间收拾好回屋,还听见几个女儿畅想城里人的好日子呢。 第二天凌晨,景华摸黑起来,开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四点。不早了,该起了。景华利落起床,去灶间把昨夜熬好的药一口干了,又从碗柜里拿了一个杂粮满头当早饭,去杂物间背了背篓,直接往山上去了。 家里没有手电筒,幸亏今夜是下弦月,有微弱的月光照明。房子的影子、树木的影子投影在路上,阴森森、黑黢黢,吓人得很。景华却一点儿也不胆怯,念着口诀:“黑泥白石反光水”。没有光亮照明的时候,黑色的是泥巴路,可以踩;白色的是石头,小心踩;反光的是水,不能踩。照着口诀走,没光亮也不至于摔跤。 这些路都是走熟了的,哪天不走上好几回。晚上下过雨,地上湿滑,第一个走的人占便宜,后面的人会把路踩得更滑、更泥泞。 景华走一段,清理一下鞋上的泥巴,那些泥重重得沾在胶筒靴上托得人脚步沉重。如此反复,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景华已经到了山顶。雨后有蘑菇不停冒出来,景华从半山腰一路往上捡,不仅有蘑菇,还有山油菜、山韭菜、香椿、嫩芽儿、酸苞苞、牛尾巴、蕨菜……春天山上的野菜太多了。 景华不仅装了一背篓,还要横一个尼龙编织口袋。若不是怕从山上采下去会被人抢先,她该更省力气。 累得气喘吁吁,景华摸着胸口的杂粮馒头,想喝口热水。于是朝山上小庙去了,准确说之前是座小庙,现在是主席万岁馆,院子门头上用红纸写着这几个大字,红纸有些褪色了。院子外墙还用白石灰刷着标语:毛主席万岁!为人民服务! 景华把沉重的背篓放下,听见里面有动静,站在门口喊:“曹爷爷,我寨子村杨德兵家里的啊,来讨口水喝。曹爷爷,你听得见不?曹爷爷!” 喊了好几遍,厢房才传来虚弱的声音:“来,进来吧,这儿呢!” 景华听着声音不对,小跑过去才发现曹爷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景华连忙过去扶起,让他坐在床上,问道:“怎么回事儿?” 边说边打开窗户,闭了一夜的屋子,有些腐败憋闷的臭味儿。 “还能咋地,老骨头不中用,摔了。一脚踩空了,本想撑着点儿,结果我这手前阵子烧着了,一碰钻心疼……” 景华又拉起他的手,右手小臂到手腕的部分有红色、紫色未结痂的伤,一些伤口边缘白色腐肉,水泡发的那种。景华怎么也想不到,眼前慢悠悠说话的老人,居然有这样严重的烧伤。幸福的人难以想象世上有怎样的不幸,景华以为两千块钱养七个孩子已经是难上难了,没想到眼前独居老人,居然正在承受这样的痛苦。 “曹爷爷,我看山上就有草药,你要是信得过,我给既采点儿敷上。先说好,就是土方子,好不好看运气,我也没正经学过。要是好不了,您出去说我也不认,您知道的。”现在回中医可不是什么好事,要被打成封建残余的。景华脑海里想着自己刚才上山看到的草药,脑海中自动浮现如何配比成烫伤草药膏,可她又不想惹麻烦,七个孩子嗷嗷待哺呢。 曹爷爷洒脱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闺女,放手干!我运气好呢!被国民党抓壮丁上战场,不也活着回来了?” 景华立刻点头,直接小跑出了院门,山里草药充足,景华随手扯了需要的又往回赶。 刚进院门,就见曹爷爷正在晾晒她采的野菜。 “哟、哟,放下,放下,我来。你这手哪还动得啊!”景华大惊,连忙过来拦住。 “左手还能动,又不是残了,小事儿。”曹爷爷平淡放下,“不摊开要沤烂的,瞧你这整齐劲儿,是想拿去卖啊?” “换,鸡蛋换螺丝,革命兄弟情。”景华谨慎得纠正他的说法a 曹爷爷从善如流:“换,换,这就是能治烫伤的草药啊。” “对,你既然能动,就到厨房里帮忙吧。我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自己学会了也免得……唉,就盼没下回了。”景华捡起草药,到厨房洗干净,切碎,捣成糊糊,又用纱布滤过,把草药水煮开,叮嘱曹爷爷放凉之后涂在伤口上,用干净布条包扎。一定要干净,放锅里煮开再晒干的那种。 景华忙着下山卖山菜,被曹爷爷的事情一耽搁,天都大亮了。为了赶集市时间,几乎是小跑着去的。踏上三合土路,就算正式到了县里,多亏他们村离县城不远。景华站在路边溪水沟里洗干净胶筒靴上的泥,才干净清爽的进了市场。 逢三、五、九,农民兄弟可以把自家农副产品换给工人老大哥,这是阶级友谊。景华交了五分钱的摊位费,把山上采的野菜用粽叶绑成一小把一小把,码得整整齐齐。赶时间上班的工人,直接拿,一毛一把。不赶时间的老大娘,就在散装的里面一根一根挑,景华也客客气气任她们选。 日上三竿,景华才把今天采的野菜卖干净,总共十一块一毛二。这样的好日子不是天天有,天天四点起床,铁人也造不起。 景华走到正街上,心疼得拿五分钱买了个大肉包子,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又走两个小时到家里,四姐妹依然上课去了,小五小六不知道疯跑去哪儿了。锅里温着杂粮馒头,一看就知道是给她留的。 景华换了身干净衣裳,提篮里装了一大把水芹菜,十个鸡蛋,又放了一包白糖,往三哥三嫂家里去了。回来的路上她就听见家里有说话的声音,如今带着这样体面的礼上门,景华坦然极了。 “三哥三嫂,在家呢!”景华在院门口就扬声喊道。 三嫂从房里出来,热情叫她进屋坐,也是个大嗓门。 “你三哥上工去了,我回来乃孩子。嗨,你来就来了,还带啥东西,自家亲戚,不兴头这些,拿回去拿回去。” “三嫂帮我照顾小七,我怎么也得谢啊。就是自家亲戚,雪中送炭帮扶一把也是情分。” “实在是我们小七招人疼,我当亲三伯娘的,疼疼我侄女儿怎么了。” “我也疼我侄儿侄女呢,没多少,给孩子们甜甜嘴。你可别推迟了,农忙的时候给三哥冲一碗糖水也顶大用呢!” 在农村送礼就是这样,不经过“三辞三让”,把双方的心意剖白清楚、情义表达淋漓,是不能收下的。如此又过招几回,三嫂终于却不过盛情,“勉为其难”收下了。 把礼安稳送出去了景华才敢放心大胆提要求,“三嫂啊,我再求你个事儿,你帮我把小七带到满月,等我出了月子,我再大大谢你。你知道的,我现在恶露还没停,孩子跟我住一块儿容易过病气。我明儿去县里百货商场给我小侄儿带麦乳精,你让小七吃你几口奶。我是个没本事的,一口奶都挤不出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多喝两口水的事情,要啥麦乳精。小七就留我这儿了,你安安心心养病,别操心她。听说你上山去了,夜里露水多,你正受不得凉,干啥去了?”三嫂随口问道。 “没那享福的命,再不忙活起来,家里就没米下锅了。”景华诉苦掩饰真实目的,她不想说自己干什么去了,山上野菜谁采到是谁的,如此境遇,景华可不觉得斤斤计较有失风度,都是生活所迫啊。还有,整个公社的人都不愿意和曹爷爷搭话,自己冒尖出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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