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手,轻轻掠过江柳的脸颊,一颗尚未落下、却也未干涸的湿润泪珠转移到了她的指节上。 感受到外界真实的触碰,江柳这才骤然从释千层层嵌套的语境中脱离出来,她蓦地往后仰身、这是躯体下意识趋利避害的举动,可却恰好和释千那双盈盈期冀的眼睛对上了。 释千、双月、扶筠。 她早在对眼前少女射出一击时,就百分百笃定这三个人就是一个人了。但此时此刻,她才真切地通过自己的灵魂感知到了这一事实。 就像是意识极短地跃出水面,看到了另一个层面的东西,那是高维度的认知、然后被称之为“第六感。 释千说出的话完美符合“扶筠”的人物侧写,但却字字句句指向她。 准确来说,是“逼向她”。 她想敷衍过去的问题被释千一步步地压过来,编织出充分的理由,没留下任何规则允许逃避的漏洞。 释千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的身份,却用“扶筠”的身份提出了所有想问的问题。 要么拿着一张被定义为“无价值的废纸”离开,要么坦诚一切知无不言,除此之外,题卡上没出现第三个选项可供她选择。 她向来是让别人处于这样的境地:强势地吞吃他人生存的余地,将人逼到自己期望的那条路上。 而来到这里前,她也早在脑海中排演了无数次,虽然不指望能压过释千,但也希望可以分庭抗礼、不落下风。然而,现在还是被逼到了如此境地。 ……虽然也是和她脑子犯蠢脱不开关系,但脑子如果脑子不犯蠢,就真的能如她预想中的那样有来有回吗? 江柳下意识想要苦笑,但最终却没有笑出来。 因为释千在笑,而那笑已经蔓延进眼睛,又化作一面明镜映照出她的一切。她好像那在智慧树下仰着头的夏娃,愣愣盯着盘绕在善恶果之上的蛇。 释千落下最后一句话。 犹如蛇尾绞断善恶果的果蒂,那果子直直坠下,落入她的掌心,“啪”的一声。 江柳听到了,那是一句——“我想了解更多,也想更多地了解你。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 . . 传言,伊甸园中的夏娃在蛇的诱骗下吞下了被定义为“禁果”的善恶果,明白了何为善恶,又知晓了何为痛苦。 违背了神的命令,食果被定义为原罪。 江柳的世界里没有“神”,虽然她承认和宗教相关的书籍作为文学作品来说确实不错,可她如果想要成为统治者,学会是该是利用宗教而不是信仰宗教。 所以对她而言,世俗定义的“神”就是她自己。 此时此刻,她却隐约觉得她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所以这似乎也的确能被称之为原罪。 从逻辑上来讲差不太多。 善恶果好似在胃酸中溶解,发出“滋滋”的声响。 江柳想要伸手去捞,但却徒劳无功。灼痛了双手却只捞起了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她很是疑惑:明明自己没有死,为什么却像影视剧里那样播放起了“走马灯”? 她先是看到了温可。 给了她安身之地、没有让她和江尔槐成为通缉令上流离失所之人的温可;那是明明经历了痛苦,却仍然保持着温和、包容与细腻的温可。虽然 她和她是平等的,但有时候江柳也会生出一些错觉,觉得温可好像她的母亲。 可那也是明明拥有长生机会,却连尝试都不愿尝试一下的温可,简直就像胎生人类们因为跟不上时代车轮而固执己见的母亲一样。 温可明明不放心已经成为“极星”的杜鹃会,她甚至在那长生的可能性前反复流连、足足徘徊凝视了一周,最后却仍然选择走向自然死亡。 她说活太久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很多人觉得活得久就能做很多事,就能不留下任何遗憾,可或许很多人并不会越活越明白、而会越活越惘然,直到忘记曾经的自己、再不断地忘记曾经的自己。 身体的确是长生的,可灵魂却在一遍一遍地死亡与新生,最后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应观辞有明确无法解脱的执念,那么你呢?”温可问她,“江柳,你知道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吗? 江柳不明白温可问这个问题的目的。 她肯定知道啊。如果不知道的话,她为什么在所有试验体都在造人工厂里浑浑噩噩时,却能清醒地逃离?如果不知道的话,她为什么能从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杜鹃会的最高统领之一? 但从这两个事来看,她在达成目的时,从未像文学作品里总爱写的那样“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心里好像空了一片”,或者“高处不胜寒,这无上的权力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好空虚啊”。 那太扯了。 这些就是她想要的,她确定。 不论是造人工厂的覆灭,还是将杜鹃会的权柄握在手中,都是她切实想要的,她感到酣畅淋漓的开心。 “是啊,很开心。你真的很强大,强大到有多少人讨厌你就会有多少人喜欢你,而你根本不用在乎这些讨厌或者喜欢,只图自己的开心。”温可笑着说,她的手就像母亲一样抚摸她的脑袋,江柳也并不感到排斥。 “如果你的生命拥有限度,那一定是精彩而完美的一生,你会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结束生命,觉得好像这个世界真的没有白白来过。” 那时候的温可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当时的医疗水平只能眼睁睁看她走向死亡。 “是啊,我要精彩而完美的一生,你也一样。”她还想要劝温可,“所以明明只有活下去才能延续吧,死了就只剩下遗憾了。要不然古代的帝王怎么都想追求永生呢?” “是啊……你说得对。但如果你无限延长你的生命,我好像就看不到你的未来了。当你越走越高时,到底什么才能够满足你?到底什么才是你的答案?” 当时的江柳想,温可似乎是个及时行乐主义?好像是拥有了一瞬快乐就可以就地死掉的那种。这的确也是一种幸福,但她不认同,温可也不能强求她认同。 当然或许温可本质并不乐观,她只是觉得人生应该寻找某个答案。 可答案存不存在,江柳根本不在乎。 一场对话过后,她们双方似乎都没明白对方的意思。江柳虽然打心底里不认可,但倒也是没再反驳。温可当夜便离世了,江柳守着她的遗体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然后走出房门,接管了温可手中的权力。 就像一个冷漠的同僚。 江柳的“手”泡在“胃酸”中,还是没摸到那颗正在被消化的善恶果,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想到弥留之际的温可。 “我还在往高走,往更高的地方走。”江柳觉得自己的双手都被腐蚀成白骨,疼到骨髓里,“当我让极星成为地下世界唯一的统治者,当我以纯人类之躯带领我的从属战胜那些异种、获得地表的绝对统治权,当我——” 她倏地想不下去了。 她反而在想——意义呢?就像释千说的,颜料往前是原料,颜料往后是画作。那她往后会是什么呢? 一定是那颗“禁果”的问题,一定是释千的问题。 ——她本来从不会想这种问题的。 江柳愈发急切,她不住地往下探身,不住地在“消化液”中摩挲着,想要捞出那颗害她心神动乱的神秘禁果,然后把它丢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 她将永远快乐。 不明善恶,也不知何为痛苦。 终于,她又捞到了什么东西,江柳连忙拿起来一看,却发现又是一团曾经的记忆。 “蛇的存在只是一只替罪羊。”先跃出的是这句话。 ……该死的应观辞! 看到说话之人,本就着急的江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要甩开那团记忆继续摸索,可她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别对着我发疯,花点钱让动物学家改改文献,指鹿为马地证明蛇和羊同源来得要快些。” 她和应观辞负责极星的两大部分,她没什么战斗能力,应观辞又对繁琐的事务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互相之间没什么冲突,但也非必要不交流。 因此,应观辞这句冷不丁冒出的话实在她摸不清头脑。 然而应观辞却继续说:“人类认为蛇是原罪,因为有蛇的存在,处于懵懂快乐中的人类才拥有了痛苦。人类是无辜的,而蛇才是承罪的魔鬼。可是……人类到底为什么会感受到痛苦呢?” 当时的江柳觉得应观辞是纯癫。 但好歹认识这么久,平时据说应观辞又不怎么爱说话,让他多说两句也不是不行。 “找不到答案,所以‘蛇’才出现了,这样人类便本该不知痛苦为何物。可事实上,或许、大概……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人才最卑劣。” 江柳隐约听出点意思来了,心想这家伙应该是在研究中心受刺激了,据小道消息说是哭过,她没见着还挺可惜。 四百多年的相处,多少还是有点情谊,但江柳觉得也没安慰应观辞的必要,倒不是她不会安慰,而是应观辞这人根本不需要安慰,对他更重要的是解决方案。 于是她想了想,回了句:“是啊,你确实赖不了‘蛇’,自打我见到你第一面,你就苦大仇深的,所以先把你自带的苦大仇深解决了吧。” 应观辞安静了很久。 久到江柳都开始想自己这句话是不是不太妥当。往常类似于这种话她是随便说的,应观辞也从不在意,但他前不久才被研究中心里那位整哭过,也许精神很是敏感。 有些事还要托他办,关系不好因为一句话搞僵。江柳心下盘算着要不要解释一句,稍微缓和下气氛。 然而应观辞却猝不及防地说了句:“江柳,极星以后交给你了。” 这句话江柳是彻底听懂了。 她略一皱眉:“你什么意思?现在这情况,我们还没到分道扬镳的时候吧?提醒你一下,没到时机,我不会同意解除我们之间签好的契约的。” “嗯,全部交给你。”应观辞答非所问,“我要去别的地方。” 看样子精神受到的刺激是真不轻。 “编号4000的确有登陆计划,但你混入其中不太恰当吧。”江柳推测说,“X不会允许你加入的。就算你摘掉了极星的名头,也没有人会觉得你真就不是极星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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