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纵收到达菲,自然是开心的。可那时她心中,更多的是狐疑。 她的临终愿望,怎么就这么一条接一条的实现了? 陈纵拿到心爱的达菲之后,将遗愿本子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这和白小婷一齐挑选来的日记本,难道是什么愿望实现簿?可为什么她的愿望实现了,白小婷却没有? 又或者,她还想到一种可能性。由于这些愿望都是直接或者间接经由子夜实现的,所以她一度怀疑子夜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无所不能的神仙,或者未来的自己从穿梭时光送她身边的机器猫,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她时常趁子夜不注意,偷偷打量他。吃饭时看,睡觉时看,半夜偷偷打开他房门看,看他什么时候双脚离地呈仙人模样,又或者什么时候藏不住,露出一截儿尾巴……可惜子夜掩藏地很好,始终不曾漏出马脚。 而陈纵的愿望一直行进到那条“死之前要和子夜接吻”,便停滞下来,再没有了任何动静。 还有呢? 陈纵常常在各种场合,奇怪地望着子夜。 然后呢然后呢? 在她的略显诡异视线检视下,子夜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淡定死样子。有时候被她盯到发毛,至多问一句:“看我爪子?”(方言:看我做啥子,看我做什么。) 陈纵便会成功被他逗笑,忘记自己对神仙许愿,神仙却故意遗漏她某些可耻愿望这回事。 那时候陈纵想了许许多多离谱的原因,来解释子夜究竟如何知晓她一切临终愿望。 再大一点,往细想,哥哥这样一个君子,有什么必要非得去留意背诵一个少女的临终祈愿。 她什么都想到了,却从没有想过存在这么一种可能:这世上有一个人,也许曾无数次地真正想过要去死,所以推己及人,真的怕她要死。于是不惜做小人,也要将她小小心愿一一满足。 从没想过,这世上有一个人,他已经立在悬崖边上,却仍想要搭救旁人。 而好笑之处在于,在当时的情境下,他们两人,一个不敢讲,一个不敢猜。 于是故事便成了:子夜在明知道她一切小心思的前提下,却做足好演员,面不改色,硬生生看她在自己面前演了两年。
第28章 子夜6 上了高中, 课业紧,舞蹈课和书法课自然而然都停了。他们有一阵子没见到台湾老师, 但台湾老师却常常想念他们,每个季度都会寄来真空包装的酱料或者铁盒装的台湾牛奶小饼干。隔三差五也会通一通电话,慰问子夜近况学业。 两家人一早听说子夜写书讽刺陈金生而遭陈沪君封杀一事,气得老师们将港市姓陈的都骂了一通。又讲,“不如子夜靠到台湾来念中文系。”但最后,说来说去,仍旧行不通。“这世上就一个华语社会, 这百年就出了一个陈金生。”连台湾老师都这么讲。走文学这条路,最终只能走回到陈金生家中去。 “除非子夜耐得住寂寞, ”一位太太恶毒地讲,“要么熬死他,要么熬出头拿个奖, 再不然运气好点, 出一本销冠, 他也没什么话好说。” “第二种熬阅历。后者看时运。”另一个太太这么说,“还是前者容易些。不指望他态度放软讲好坏,就指望他嘴能永远地闭上。” “后头还有个陈金生爸爸小老婆生的陈沪君呢,今年才三十六吧。”两位太太都叹气。 台湾老师对陈金生家秘辛了如指掌, 并且热衷于讲陈金生兄妹坏话。侧面印证了资本社会上三路是打通的, 也印证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华语社会其内部的紧密性。也许还有点文人相轻之意,但更多的是一种看不上又打不倒的愤懑。最后总结,“倒也不是非得走文学这条路,”教写字的老师讲, “先找到立身之本,憋住这股劲, 再慢慢从长计议。”邱阿姨深以为然:中文系出路不算多,何况路的尽头挡着拦路虎。 爸爸却觉得,“喜欢什么就学什么。”他说,多挣点钱,怎么就养不起两个小孩了。 子夜还没说什么,陈纵便开始大言不惭的讲:我要学天文学!毕竟她理科三门几乎要全凭物理获取分数。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干什么。 每天陈纵最开心的事就是坐子夜单车上学,坐子夜单车放学。那所高中离家有二十分钟骑车距离,陈纵每天在后座都要发表一番对今日新闻的真知灼见。子夜做着全世界她唯一的忠实听众。 “我爸送我学舞蹈,是为了将我卖个好价钱。”陈纵往往会用这样惊人的开场白。 子夜会耐心听着,在她起承转折的重要之处出声问,“嗯。理由是什么?” “我又不靠跳舞谋生,也没太多天分,普普通通,就像我勉强造就的学业——未来拿一份好文凭充作嫁妆门面——邱阿姨讲,‘这世界上又不真正要女人来铸就。’” 陈纵叽里哇啦,其实全在讽刺邱阿姨——子夜听得明明白白,像在听单口相声,可惜骑着车,不能腾出手为她鼓掌捧场。 她接着又讲,“就像我爸讲,‘爸爸养得起。’但是还是要求我有个好成绩。每次学校文艺汇演结束,总有一大票男的突然间喜欢上了我,还不是因为突然看见了我的价钱。上了高中,没有文艺汇演,最近也有男的明里暗里跟我示好。我不懂为什么,去问同桌,同桌说,他们没想到你居然成绩还可以。’你看,成绩也是我的价码。” “这个世界只是少部分人的游戏,其余人的努力不过是成为市场上等待贩售的猪。”这一次陈纵主动总结,“那些男的来追我,我就说,你比过高三一班的陈子夜再说。他们听到你大名,几乎立刻就放弃了。” 子夜点头称是,“所以我是一只快上砧板的猪,车后座搭着一只堪破世情的猪。” “那哥哥呢,”陈纵话锋一转,“女生追你,你会怎么讲?” “没有人追我,”子夜答,“你看我像有人追的样子吗。” 陈纵实在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她偏要使他局促:“我们班都很多人暗恋你。” “哦,是吗。”子夜仿佛不知道这回事,“可能她们都跟你一样,‘比过高三一班陈子夜再说。’” 陈纵怀疑子夜从前偷学过太极。她仍不罢休,“哥哥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子夜倒认真想了一想,才答,“人?大活人。” 什么嘛。这算什么回答?陈纵大失所望。“我要一个活生生的凡俗的人,而不是一只待价而沽的昂贵的猪”——那时候她还不懂得越低的要求就是越高的标准。 “最近我发现好多同学都喜欢看耽美小说,”陈纵试图同略显守旧的哥哥解释这个概念,“就是两个男的谈恋爱。但不是随便街上抓一个张强一个刘伟过来,而是具有一定外貌标准,比如抓一个陈子夜,再抓一个许晨明。” “那不会很奇怪?”哥哥用的是“奇怪”这个词,而不像其他男同学一样真情流露,说,“恶心”。子夜讲,“欲望的本体是什么。” 他一下就说到关键点。“她们可能会带入一个男性视角,来同另一个男性恋爱。我分析了一下,似乎她们只能将欲望寄予男性这个性载体,才能堂而皇之谈论‘性|爱’这个命题。好像她们没法接纳,或者承认自己的身体本身,她是充满欲望的。” 子夜想了想,笑了。这个问题的本质,第二性,它寄予这个文化圈层几千载对女性和弱者的漠视与厌弃,它——“很残酷。” “现在走进书店,最显眼的地方全是这一类书籍,可想而知它的销量,可想而知受众是多大一个基数。” 看到陈纵叹惋,子夜试图安慰,“无论寄予什么载体,能直视欲望本身,也算好事。” 陈纵惋惜地讲,“我想到《毗舍阇鬼》如果还在,这两年不知道有多火。尤其你还是个直男作者。”无论多么不登大雅之堂的大火,也是火,至少不必为生计发愁。 子夜倒无所谓,“人各有命,书也是。” 陈纵却没法像他一样无所谓。也是那时候,她第一次意识到,“时运”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也因此,“生不逢时”是这世上尤其残忍的四个字。 她接着又讲,“女同学都看耽美小说,男同学有时候看些文艺男写手的小说,或者网络小说。他们看的书我都找来看过……啧,辣眼睛。” 子夜笑了,笑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说看书的男同学,我只讲那些男写手。可能与我们同龄,或者大一些,二十几岁?全在宣泄无处安放的荷尔蒙。脏话,女性性|征,上床,睡遍女角色。不论文艺网文,全是这种调调。描写起性|器官来像刑侦小说里讲的恋尸癖,不允许女性在过程中做出任何反抗,完事后还要从尸|体上割下性|器官珍藏。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是隐性恋|尸癖。” 陈纵如此总结,更觉得子夜可贵,“你为什么不会像他们一样?” “我有时候也会,”子夜微微眯了眼,稍加思索,便讲,“以前书评都讲‘苦难文学’,所以我一直没看《白鹿原》。活着已经很苦了,不想看书还要吃苦头。后来某天翻开书,看到第一行字,立刻就看了下去。” 陈纵愣了一下,当即大笑起来。那句话是——“‘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子夜总结,“书写普世欲望,一定能引人入胜。” 他虽这么讲,陈纵却觉得不可信。但凡换作世上任何一个人,她都信了,偏偏子夜这么讲,她只会觉得这番话是他试图通俗的一种手法。 陈纵接着讲,“那么我以后写小说,第一行就写,‘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唯一宏愿就是和这世上最最好的男人上床。’” 子夜微微笑了,“也没什么错。活着就是享人欲。” “是没什么错,但在邱阿姨和我爸爸看来,就是犯了天条,”陈纵忿忿地、爽快地讲,“我要将世上最涩的耽美小说和我最肮脏的小说手稿放在床头,这样邱阿姨偷看到如下内容时,一定会气到发疯。她会发现,我不止是个精神上的荡|妇,还兼职兔儿爷们的龟|公。” 陈纵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就知道邱阿姨偷看过她的日记了。“她这么耍浑,还敢说要去死?威胁谁呢?”白小婷的表演绘声绘色,“还是子夜将几本笔记本抢救下来,才没使邱阿姨进一步观瞻你的遗嘱。她看到你写小说YY丁成杰, ‘小小年纪,好不要脸。’子夜对她讲,你如果要脸,我都不会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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