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 商明宝抿起唇角,似哭似笑,腮上的泪干了,她习惯性地用手背擦了擦。 异国恋两年,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错位,有太多的齿缝早就扣不上,却不闻、不问、不看,当作没有,把每次见面的热烈拥抱亲吻当作解决问题的手段,以为此刻的我们尚能尽兴拥抱做.爱,心底的距离便一分没散。 “斐然哥哥,我们……” 她要说出口的话被向斐然猛然拉她入怀的动作打断。 他今夜第一次紧抱住了她,用一如既往的姿势。 “不要轻易说出口。”向斐然斩钉截铁地说,“不要现在,不要在吵架过后。” 推门花园门,走上通往宴会厅的走廊,商明宝深呼吸,拨电话给Wendy,告诉她自己出了点事,不方便再回去了。 Wendy随后赶来,被她妆容尽花的惊悚模样唬了一跳:“Alan跟你吵架了?” 商明宝感到不可思议地皱了下眉:“我跟Alan没关系,你知道的,为什么会这么问?” “Well……”Wendy耸耸肩,“他脾气不太好,你脾气也不太好,闹点矛盾也正常。” “那你为什么要说我跟Alan有婚约呢?”商明宝看着她面前的这个合作伙伴。 Wendy不以为意地笑了笑:“honey,你们好像要联姻了,整个圈子都知道。” 商明宝的脸色僵住,在斑驳的粉底下,显得尤为僵硬。 “什么联姻?” “你是商家的,glory,babe,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Wendy还是那副优雅知性的笑容,拨了拨卷发,“你喜欢玩这种隐姓埋名闯北美的游戏,我理解,我在你这个岁数也一样。” 商明宝喃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oh honey……”Wendy为她的反应笑了笑,“这一点不难,不是每个人都像shena一样嘴严的。不过我承认,我是最近才知道,”她做了个略显俏皮的指部动作,“你还是被你家里藏得很好的。” “所以,你之前根本不想交给我设计你的宝石,却忽然欣赏起我,肯跟我一起在第五大道开旗舰店。” Wendy搞不懂她还在纠结什么,微笑着翻了翻白眼:“尊贵的长发公主阁下,为人处事论迹不论心,你需要我,我现在在这里,这就够了,为什么要问后面的的那层为什么呢?你怎么不问shena为什么肯教你东西?你知道你母亲的订单稳住了她在品牌的位子,所以你心安理得。怎么,在我这里,你对我有更高的道德要求?” 商明宝无法控制地呵笑起来,紧紧攥着手拿包,语气空得像一道虚空深渊:“所以,你周围的人也知道。” “宝贝。”Wendy只微笑着亲密叹息地叫她。 商明宝齿冷起来,上下两排牙齿打架:“所以,Alan也知道,你们知道。” Wendy颇有些厌烦了,但她是商家的公主,是她意外得到的资源,只得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他当然知道。宝贝,你是最天真的,而我们都很乐意保护你这份天真,陪你玩这个游戏。” 一刻晶莹的碎钻从她的晚宴包上掉了下来——商明宝抠掉了它,那么用力,她的指缝渗出血,剜心的痛:“一直以来,我都是以商家三小姐的身份,和Alan出现在你的宴会上的。” “显而易见。”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商明宝像是没了痛觉一般,狠狠地将自己已经出血的指甲缝去抵第二枚碎钻。她做着美甲呢,她甲面的泛白被掩盖在暗红色的指甲漆下。 是她自以为是瞒天过海,其实所有人都在陪她玩过家家游戏。 是她跟伍柏延出双入对言笑晏晏,才会给了别人传出他们要联姻的机会,而她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和伍柏延出现在共同圈子的场合。 几个圈子都知道他追求她,为她上山下海毅力非凡,几个圈子也都知道他左右相伴,为她的品牌穿针引线。 怪不得那些贵妇人态度会一百八十度转变,从客气拒绝到愿意听她讲述设计理念,也怪不得好莱坞的明星们愿意见她、试戴她的作品。 门第与圈子的游戏规则,是看不见的锋利渔网,她以为自己在广阔透明的新天地,其实从未离开这趋炎附势斗兽场。 商明宝哈哈笑起来,看向Wendy的目光摇摇欲坠:“为什么要陪我玩这种游戏呢?我只是小女儿,我带不给你们利益的……” 她木然地问。 Wendy岂能对她晶莹的泪眶无动于衷?迎上去,像要擦掉小孩眼泪一样地哄,“there there……babe,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未来几十年的合作伙伴,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 她还是优雅、从容,专门练过的低沉声线,用保养得当的手指敛去她脏兮兮睫毛上的泪珠。 商明宝眼见着她将自己濡湿在她指尖的眼泪抹了抹。 在走廊的安静与宴会厅的弦乐声中,突兀地响起她的声响:“你知道吗,最开始的你,碰到我皮肤都是要洗手的。” Wendy愣住。 “再见。”商明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以及,刚刚那位向先生才是我的男朋友,你真是有眼无珠。” 她冲着与宴会厅相反的方向走去,无视Wendy在背后恼羞成怒的呵斥,越走越快,脚步越走越疾,推开一重又一重的门。 在走回房子的路上,她的高跟鞋底被粗砺的路面磨得破烂斑驳,她的鱼尾裙摆拖拽过曼哈顿肮脏混乱的路面,她把晚宴包夹在腋下,抿着烟,抿得双颊都凹进去。 手上的打火机就是该死的划不出火。她狼狈而狠地划了数下砂轮,甲缝的血迹干了,但滑动砂轮时连着心脏的骤痛。直到那簇火苗燃起,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夹着烟,在行道树的花圃边蹲下放声痛哭。 糟透了! 一切的一切,都糟透了。 高珠俱乐部的选址,华丽的三层街角大楼,一轮又一轮的合同,框架协议,股权,宝石供应商,工坊,面试的工匠,一支又一支炸响的香槟……都是假的,都是过家家。律师,银行家,贵妇,明星,置业顾问,公关,掮客,都在陪她玩过家家,都在陪她玩假办大人的游戏…… 那天晚上,她睡得冷汗涔涔,长发被汗粘连在颈上、背上。她打了个电话给温有宜,苍白的语气问:“妈妈,你有没有空啊?我可不可以回家?” 温有宜一听即知她出事,要安排公务机过来,却被苏菲率先告知她已经通往机场了。 “小姐说想家了。” 温有宜算着时间在家里等她,原以为她在纽约受到了些委屈,一见到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宝贝……”她抱着她,手在她泛出青色的脸上抚摸着,“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呢?我要见爸爸。”商明宝的镇定有一股走投无路的病态,穿着西服的胳膊底下夹着一大摞什么东西,目光在偌大的建筑物内逡巡,找不到落地,“我要见爸爸,……今天是周末,他在家。” “他在书房,在谈事,babe——”温有宜掰过她的双肩,叫她名字,让她目光回魂到眼前,“有什么事,也可以跟妈妈说。” 商明宝摇着头:“妈咪帮不了我,帮不了我……” 她固执地走向商檠业的书房那栋,在秘书阻拦下乖乖在沙发上坐下了,弯着腰,腰里挽着那摞东西,包裹在浅口高跟鞋里的脚尖机械地点着。 她的脚腕上贴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创可贴,穿的是什么啊,显然是初春才穿得住的羊绒料西服,身体窝出汗了也不知道。 秘书细看,又忽然不忍细看了,恐她大小姐脾气发作要硬闯,又觉得她好像根本不会硬闯。沉默中,她像在进行一场耐力修行。 倏尔书房门开了,传来脚步动静。原来是叔父来谈族中事物,商明宝瞳孔扩散,毫无缘由地疑心他来给自己谈姻亲。 陪送走叔父,商檠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让她进来。 族中事比集团事难办,因牵扯族亲血缘,商檠业的书房里弥漫着雪茄的烟味,烟灰缸已然满了。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问商明宝:“怎么忽然从纽约回来了?”又看了她一眼后,笑着批评:“穿的什么,纽约都六月份了还有寒潮?” “爸爸,二叔父是来给我介绍对象的吗?” “不是。”商檠业眉心微蹙,“babe,你才二十五,我不会不经你同意把你安排给任何人。” “向斐然可以吗?”商明宝认真地问,“他的爷爷是向联乔,他的爸爸是向微山,是……是很厉害的科学家商人,大哥接触过的,他妈妈可厉害了,是植物学家和画家,他自己我上次跟你介绍过了……爸爸。” 商檠业面色冷了下来:“你去纽约,是去做事业的,不是让男人灌迷魂汤的。” “不是啊,不是的,我的品牌在筹备,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向斐然可以吗?他的不婚主义改了,他跟我求婚了。” 她的语序和条理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双目充满恳求地看着商檠业。 “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调查过了。”商檠业面沉如水,握着手中的玻璃杯,一字一句,“我的答复是,不可以。” 商明宝五雷轰顶,感到一阵晕眩,“为什么?妈咪说过可以的,你再想想。”她坚持地说。 商檠业头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让他再想想的台词,一时间荒诞感和上位者的压迫同时从他的神情里透了出来,“有宜怎么可能说过可以?她从来不知道你的男朋友叫什么。” 商明宝微张了唇,被他轻描淡写的否认突袭得茫然怔愣。 “妈咪知道他,她见过他,”她理着思绪,凌乱地复述,“她想介绍给二姐的,她跟我说斐然哥哥虽然身后有政治背景,但是可以淡化……” “你先睡一觉,不要颠三倒四地跟我谈。”商檠业的指节骨抵在书桌上,淡漠地说。 他第一次审视自己,觉得自己将这个小女儿惯坏了,在精心呵护的成长过程中,似乎缺少了一环至关重要的什么。 “爸爸……”商明宝嘴唇瘪了一下,胆寒他,但把怀里的那摞东西在他面前打开。是笔记本和文件夹,经年累月,鼓鼓囊囊,有几张活页和树叶标本随着她打开的动作而飘落下来。 “你看,你看一眼,这是我跟斐然哥哥出野外的笔记,那上面的注解都是他口述给我的,这是我的手绘,这是我的灵感速记,这是我的设计图稿,那时候画得不好,shena让我请老师重修,但是老师没有斐然哥哥会教。好多……有三千多种,爸爸,我亲眼见过三千多种花草,有的只生长在一条河、一道沟,有的五六年才开一次花,开完就死了,这个,这个,” 商明宝翻到了随便的一页,“长柄双花木,它的种子需要经过两个冬季才能发芽,从开花到新苗要四年,爸爸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它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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