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拜访,伍清桐将手中书卷掩下。他腿上盖着的毛毯和手背上的医用胶带足以说明状况,精神头倒还好,思路清晰地陪聊着。商家是贵客稀客,他比谁都清楚。 商明宝进去问候了一声就退了出来,伍柏延默契地留在走廊上陪她,听到她轻声问:“你爷爷生病了吗?” “年纪上来了,一天里能打起的精神有限。” 商明宝点点头:“你要好好陪他。” 伍柏延知道她跟她爷爷关系好,临终之际虽仓促见了一面,但她内心却始终自责。闻言,他默然片刻,故作倜傥笑道:“人总有这一遭,别留下后悔事就行。” 又睨她右手,看到她戴了戒指,温声说:“给我看看?” 商明宝不解,伍柏延从西装裤里伸出手,稍稍搭抬起了她指尖:“你知道我是怎么确定你戒圈大小的么?” 商明宝把手躲开:“讲话就讲话。” “那你倒是给我看啊。”伍柏延“啧”了一声,“手而已,你矜持什么?” “你。”商明宝瞪他,直挺挺把手伸出来:“你看吧,不好看,我不喜欢。” “我草。”伍柏延骂一句,忍了半天,“你开始不说?喜欢什么我给你换不就得了。” 商明宝硬梆梆说:“我没有对别人礼物挑三拣四的家教。” 伍柏延这次的脏话憋在了心里,忍气吞声说:“就真一点都看不上?” “还行吧,无聊了点。” 伍柏延舌尖顶了顶齿,点点头:“下次知道了。” 商明宝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别送我这么贵的了,我还得回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没钱,你想让我上街讨饭吗?” 伍柏延都被她抱怨懵了,捋了会儿才绕出来:“等会,谁让你回我了?送你礼物不是图你回我两瓶酒好吗?” “什么叫两瓶酒?那两瓶酒比你戒指贵多了,你懂不懂啊。”商明宝气呼呼地说。那可是她手头还阔绰时拍下来的,自己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呢! 伍柏延深呼吸,放低沉了声音:“既然这样,那今晚上一起喝了?免得你嫌我不会品。” 他们在走廊上聊着天时,伍清桐算着向斐然也该登门了,便称累,需独处养神。几个大人便从书房里退了出来。温有宜第一个出门,一眼正看到伍柏延正低着头,神色很温柔地跟商明宝说着话。 他用的音量和呼吸,怕是连一片羽毛都吹不起。 温有宜将目光不动声色地瞥开。她能看出这男孩子对明宝的心思,令她看不透的,反而是她透明质的女儿。怎么一时看上去喜欢他,当面又如此不耐烦呢?难道恋爱中的她,就是这样傲娇的? 听到动静,商明宝立时往后退了一步。 伍夫人笑吟吟地扶住她双肩:“我一看到babe的样子,就想到我少女时,那时候跟男同学说一句话都会脸红呢。” 管家前来请移步花厅饮茶,之后便入席开餐。 二楼的宴会厅空间开阔,间隔的四组八扇丰字格落地窗相当古典,设圆桌,升壁炉,花团锦簇。 到底是伍夫人出面主理的,细节比上一场要讲究不少,别的不说,窗帘她一定是换过了,与餐垫、桌旗、杯盏相得益彰,陶瓷、透明水晶与银器的配比令人耳目一新。 时间未到,他们只是在宴会厅门口经过了一下,进入花厅喝茶闲谈。 伍夫人对今天的一切细节都有十足的把握,往餐厅投入一瞥后,她更笃定了这一点,将胸脯挺了一挺,露出更深的笑意。 茶至第二泡时,伍宅门口停下辆银色碳纤维公路车,还是穿着冲锋衣的男人以他惯常的步幅登上台阶,揿响门铃。 来开门的礼宾也算是老熟人了,这次的微笑显然是早就备好了,将向斐然请进门去,恭敬说:“伍先生已在书房等你。” 向斐然不打算久留,带着向联乔交代给他的东西,很快地上了楼。 不是没注意到这房子里冷清,似乎佣人和活气都集中到了另一处。也隐隐约约地,确实听到了杯盏与笑语之声。但他未作多想,因为这些都与他无关,也不在他兴趣范围内。 敲门后,得到伍清桐一句“请进”。 老人家比一个多月前的那一面清瘦了些,长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经脉粗胀,贴着挂盐水后留下的医用胶带。 “让你见笑。”伍清桐将手移向茶几,有些哆嗦,“请喝茶。” 向斐然想迅速告辞的心在这时消失了。他的笑容很慈祥,目光也明亮,不见故作亲和之态——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向斐然很难说走就走。 他坐下身,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他。 “你跟你爷爷很像。” 向斐然饮茶的动作顿了一顿,唇角微勾。 “我不是指样貌,我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伍清桐抬起头,手上一圈一圈地绕开线圈:“我是说,气质和一些本质的东西。” 他看着向斐然,似乎在透过他看向半生未见的老友的青年时光:“你看,你们都是一样的心高气傲,不屑多讲。不过,他倒是做外交官这么出众。也许,越是口舌之快能言善辩的人,越是相信言语之外的东西,才是真的东西?” 向斐然静了一静,终于是真的笑了一声,语气温和:“您果然是他朋友。” 伍清桐拆开了文件袋,戴起眼睛,一页一页得隔开泛黄信纸,又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照片,脸上渐渐浮现出笑。 向斐然安静等着,目光自窗户看到楼下街边停靠的两台宾利。因为视角缘故,前一辆的车牌被后面那辆接踵而停的挡住了。 他刚刚进来时没留意,此刻乍然得空,分了神,才觉得车子眼熟。 他其实从未研究过豪车型号,并不知道这是宾利的哪一系哪一款。但这毕竟是他开过三天的车。 是他在那三天暴雪中开过的,商明宝的车。 在聚精会神的回忆往昔中,伍清桐听到一声杯盏被搁下的磕晃声。 他书房这角僻静,听得到鸟叫,因此这一声陶瓷清脆十分突兀,甚至,有失礼数,稍欠沉稳。 他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缓慢地探究看身边这个年轻人。是他判断错了?他以为他是个沉稳内敛、八风不动的年轻人。 向斐然捏着茶盏边沿。这瓷胎太薄了,似乎会被他捏碎。 只是一秒之碍,他神色恢复自若,微垂了眼睫问:“府上……今天有客?” 伍清桐点头,重又回到了那些旧物事中,漫不经心地应一声:“香港商家,你知唔知?” 向斐然说了声知道后,伍清桐似乎来了兴趣。他不自觉夸了数句商家如何了得,说,商伯英去世葬礼,你爷爷虽是他好友,但在官方吊唁镜头里,以他的地位,竟不足以拥有一秒镜头,而只被列为“及其他重要人士”。 向斐然笑了笑。他明白。 再怎么自觉将自己剥离开向联乔的影响范围,他也是深受荫庇的,他比谁都知道向联乔的身份地位。也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更知道商伯英和商家的份量。 向联乔做到了外交官的天花板,但一生清廉,从不为自己求索。这圈子人走茶凉,向联乔既已退休,年事又高,百年之后,人们会看在他余荫的份上对他的后人多加照顾,但也只是照顾而已了。 权力的漩涡一旦远离,就绝无重返之日——更何况,外交官与所谓的权力又何止一座五指山的距离? 向联乔能留下的一切,都只是照向西山上的一轮薄日,注定要落下。 伍清桐似乎没想到向斐然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植物学博士,竟也会知道这些,更放松地闲谈起来,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商家的几个子女都教养得很好,比如他们的第三位小姐,明亮生动,天真纯善,看到她,就连我都要觉得自己病轻了几分呢。” 向斐然自觉不能再留了。 他不能保持微笑地听伍清桐说出她可能的婚事,因为这件事里的当事双方他都如此熟悉,面孔如此鲜明,以至于那些有关婚后、恩爱、到老的画面根本无需他细想,便铺天盖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占据了他眼前。 他好像看了一场有关她和别人的电影,而他隐于光下,谢幕于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 拄着沙发扶手的指骨,因为太用力而泛起青白。 过了片刻,伍清桐话语停顿,看到身边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起身,额发垂掩的眉宇间不见丝毫光。 他是如此突兀地起身告辞,好像忽然之间一刻也待不了。 伍清桐谈兴正浓,遗憾地叹了口气,听他说实验室有要紧事,便知不能强留他,拄起拐杖,想要送他到门口。 向斐然按下他吃力的肩膀:“您留步。” 伍清桐察觉到他手掌的冰凉与僵硬。 他走向门口,打开书房门,与正在参观房子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伍夫人领先,与温有宜并行,伍兰德与商檠业并不在,另在谈论商贸事物,跟在两位母亲身后的是商明宝和伍柏延。 很显然,这是伍夫人特意安排的。 见了他,伍夫人意外之余熟练挂上了笑。他固然是青年才俊,可是她又没有女儿,因此对他的亲热也不能更上一层了。她笑着,自如地招呼:“斐然,这么快就聊完了?” 向斐然的手在门把上紧了一紧,才松了下来,对她和旁边的妇人颔首。 因为知道她是商明宝的母亲,他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用一种很遥远、遥远的向往,压在他漆黑如星的眸中。 那是很短而保有礼数的一眼,这之后,他将目光回到伍夫人身上。 商明宝跟伍柏延并肩站着,浑身僵硬地如坠冰窖。 她想了很多,想妈妈会不会看出什么,如果看出了要怎么办,是不是会叫停会拆穿,如果她要拆散他们那她该怎么办;想向斐然会不会误会她和伍柏延,想要怎么解释这只是很单纯的一顿饭。她目光如此混乱,且紧张,用力地盯着向斐然,惶恐得大脑一片空白。 太惊恐了,看上去,就像是她在怕他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向斐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唇角勾了一下。 他都没发现,他此时此刻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都温柔。 她多虑了。他很想这样温柔地告诉她。 伍夫人为他介绍道:“这是Tanya,这是babe,tanya的小女儿,这是Alan,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她每介绍一个,向斐然就将目光转过去,颔首致意。至商明宝身上时,他的目光平静地在她脸上停了一停,看到她眼里的紧张与空白。 心脏的抽痛在转瞬之间略过了四肢百骸。 向斐然凭意志力熄灭了目光里的一切波澜,平静、温柔而沉默地看着站在伍柏延身边的她。 是的,在堆着残雪的街头,祖母绿的珠宝与真丝绸缎的长裙当然会令他觉得陌生、觉得格格不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5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