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尤为关注花与叶的纹路,那些浓淡的相间与优美曲线,以及树干因树皮不同的剥落方式而形成的独特纹理、叶柄凋零后在枝条上留下的叶痕。 当然,在后来陪伴向斐然的一次次有关生物多样性的样方调查中,她也特别仔细地记录了不同植物组成群落的方式,藤与叶的缠绕,花与枝的点缀。 儿时学得她形惫意懒猛打哈欠的绘画,成为了商明宝记录的工具,她从不求画得多精美,而只为记录让她灵感一现的细节。 这些成为她后来进行珠宝设计与镶嵌的美学来源。 在那些有向斐然的季节里,她成长起来,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 - 野外考察的最后一个下午,扎西要带向斐然去找那片提前开放的华丽龙胆。 商明宝一边烤着火,一边问:“到底有多华丽?” 她早就想问了,忍了好久。到底多华丽,连扎西都忍不住用上这么书面形容词! 向斐然被她问得一怔,失笑着略摇了摇头:“是学名叫华丽龙胆,不是指一片华丽的龙胆。” 商明宝:“……” 她忽然突发奇想:“那可不可以有一个叫明宝龙胆的?” 明宝龙胆……听上去像是游戏里吃下去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特级药。 “理论不可以,因为植物的命名要严格遵循林奈双名法的规则。” 林奈双名法商明宝是知道的,但是她听出他还有后文,雀跃起来:“但是呢?” “但是,一,也许可以成为某种龙胆的园艺名,你可以理解为艺名,譬如某种龙胆属花卉终于实现了园艺驯化与人工培植,大范围进入园艺种植,人们也许会为它拟一个好听的艺名。就像虞美人原本是杂草,被驯化栽培后,有了不同的花色和名字,比如维多利亚公主、佩基小姐、雪莉。” 这是新知识,不仅商明宝目不转睛,就连扎西也听得津津有味。 “二呢?”商明宝问。 “如果一定想成为学名,有两种方式,成为某种新种的发布人,那么你的姓名可以作为种加词后的后缀,但这种方式只会体现在完全的拉丁文学名后,在中文表述中不会带到。” 商明宝举手:“那斐然哥哥,你之前发了那么多新种?” 向斐然颔首肯定:“你可以在那些新种的拉丁文名后看到我的姓名拼音后缀。” 商明宝讶然了一下:“从没听你提过!” 她觉得这是好了不起的一件事啊!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发现三十七万多种植物中的遗珠,敏锐地发现它与别人的不同,耐心地证明它与别人的不同,最后,为它命名。植物无论有没有姓名,它当然都属于自然属于地球,可是,被命名后的植物,从此被记录在册,铭刻于人类文明的长卷。 有了姓名,是有了灵魂的开始,即使灭绝,可是当人们翻阅长长的物种名录时,将会知道它曾来过。 “发表新种只是不值一提的学术成果。”向斐然笑了笑,“没什么好提的。” 他还有一些种没有发布,因为实在太忙。发布新种虽然于学术上来说是小事,也有一些学者靠这种方式来积攒履历、把持某个属的话语权,但真正严谨的,在发布新种前会进行不同物候期的生长观察、形态学的对比,以及运用分子实验、DNA测序和系统树的方式来进行遗传和基因学上的厘清。 商明宝掌尖拍着桌沿,像只着急的小海豹:“那第二种呢?还有第二种方式。” “第二种,就是成为对植物学有重要意义的人,为了纪念他对植物学的贡献,他的姓名可以被命名给新种。” “……”商明宝皱眉,泄气下来,“这个好难。” “也不是不行,比如……”向斐然顿了顿,似笑非笑,“赞助了几百万给某实验室。” “几百万就够了吗?”商明宝眼眸明亮,一看就知道她是认真心动上了。 向斐然对本学科的经济情况有充分客观的认知,颔了颔首:“对于别的学科不算什么,但对于植物学,尤其是植物分类学,是一笔巨款。” “……” 又休息了半刻钟,出发前,扎西仔细地为他们描述通往那片华丽龙胆的沿途。 “先过海子,再上流石滩,翻过垭口后,可以看到第二个海子,就在它旁边。” 听到流石滩这三个字,向斐然整理背包的动作顿了一顿。抬起身,将登山包挂上肩膀后,他神色平淡地通知商明宝:“你别跟着,留在营地等我。” “为什么?”她不解,“我还可以走。” 她已经歇好了脚,还做了充分的拉伸,体力和肌肉都恢复了。 “来回有七公里,直线攀登,你吃不消的。”向斐然的语气轻描淡写,对扎西撇了下下巴:“你先出发,我会追上你。” “七公里,我可以。”商明宝坚持,抬起手腕上的表盘道,“现在还没到一点。” “我说,”向斐然看着她的眼睛,言简意赅地重复一遍,“不可以。” 商明宝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这种眼神,那是不容分说的严厉和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唇角动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接着眼睫垂了下来,视线尴尬而伤心地撇走,“不可以就不可以,凶什么……” 她扭头要走,被向斐然扣住手腕,墨绿色半指手套下的手指根根坚实用力。 “我回帐篷了,你早去早回。”商明宝潦草而低声地说。 “商明宝。”向斐然蹙眉,“别耍脾气。” 这种情况,扎西也不敢直接一走了之,讪笑着帮腔劝道:“向博,路还可以,我看明宝是走得下来的,第一天的强度比这个高。” “我不是在讨论这件事。”向斐然漠然将卫星电话塞到商明宝怀里,“昨晚上教过你了,这里很安全,你安心睡一觉,我保证在你睁眼前回来。” “你那天答应我,以后出野外都带着我,是敷衍我吧。”商明宝捏着对讲机,兀地冷静地问。 “不是。” “那这条往返七公里的路有什么我走不得的理由吗?如果我连这个都走不了,你以后凭什么带我?”商明宝看进他眼底。 她想撒娇的。撒娇才是她最擅长的方式。可是向斐然的不容置喙里有一股紧绷和认真,令她撒不了娇。 “商明宝,”向斐然再度叫了次她的全名,紧蹙的目光里罕见地染上了一些焦躁:“这条路也没有你非走不可的理由,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在这里等我?” “好呀。”商明宝泄了劲,不跟他争执了,“我不去就是了,你为我好,我知道,毕竟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不能独当一面,看到危险也不会避开,不会爬山不会下坡也不会喘气,看到树根不知道躲开宁愿被绊一跤,平地走着走着也会左脚绊右脚,摔倒了自己不会爬起来要等人来扶,手上磨破皮了要人吹气呼呼一下才会好。” 向斐然:“……” 商明宝抿着唇一会儿,无辜地看着他:“对吧,斐然哥哥,你喜欢的是这种废物。” 向斐然反复深呼吸三次,手指警告性地点了点,懒得再理她,径直扭过身往前走。 扎西大喜过望,赶快拉了下商明宝,小声说:“走啊。” 商明宝原地不动,剩扎西两头着急,眼睁睁看着向斐然的背影越来越远。 他似乎是咬了一支烟点燃,过了会儿,商明宝手里的卫星电话响起来,向斐然的声音伴着群山风声:“抽完这根烟之前如果你没追上,那就证明你确实走不了。” 商明宝撂下扎西,拔腿就跑。 “别跑别跑,哎! 来得及!……”扎西手里拿着她的登山杖,也不得不小跑起来。 商明宝在烟还剩大半截时便冲到了向斐然身边,气喘吁吁心脏乱跳:“我生气了!” 向斐然睨她一眼:“我也生气了。” 商明宝一顿,左右唇角来回抿了抿,卖乖地说:“我只是想看看那个龙胆到底有多华丽。” 向斐然没再纠正她那只是物种学名,而是问:“急救毯、照明头灯在不在身上?” “嗯。”商明宝拍拍背包侧兜,“都在。” “过流石滩的时候,不要掉队,记得?” 商明宝神情被他传染了严峻,点头道:“记得。” 向斐然对流石滩如此严阵以待,害得商明宝还以为这地形有多恐怖。可是,不就是一片高海拔上的乱石滩吗?灰白色的岩石碎片顺着山脊铺下,入目之处,除了石头便是雪。 还没有三年前的那个悬崖让商明宝腿软手抖呢。 她一路都乖乖地尾随在向斐然身后十步之内,没有任何超出轨迹或无视纪律的举动,让向斐然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华丽龙胆的开放期至少在五月份,龙胆科虽然有开得早的,比如蔓龙胆属、双蝴蝶属,但它们的生境是低海拔,一般在十二月就开了,何况扎西也不可能将它们混淆。 他凝神思考着这些,思绪中忽然有一根银针穿过——身后跟了一路的气喘声消失了。察觉到这一点时,向斐然的心脏蓦地一空,身体冰冷僵硬得如坠冰窖,唯有手指神经性地抽动了一下。 他猛地转身,胸口已经发紧——身后空无一人。 “商明宝?”他张开唇,但声音很难从嗓子中挤出来。 喊出来。喊出来! “商明宝?!”他再度尝试了一次,这次,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冷酷的自然面前,渺茫得没有分量。 “向博?”走在先头的扎西听到了他的声音,停下脚步回首,试图叫他。他站的地方比向斐然更高,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商明宝,似乎在拍摄什么东西。 耳朵里的尖锐蜂鸣声像确切的利刃,突刺着向斐然的大脑。除了风声,他根本听不到别的,瞳孔里也没有焦距,混乱的眸光随着他的视线扫过眼前。 “商明宝!” 他嗓音紧绷尾音颤抖地叫了第三声,继而不顾一切地往来路冲了下去。 “向博!”扎西目光一缩,失声叫他,心为他揪成了一团。纵然他有丰富的经验和体力,但是这种下坡的速度方式却跟找死无异。 流石滩上的风声太响,虽然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商明宝全神贯注,忽略了这一声声。这岩石缝里提早到来的绿意、不毛之地的生命让她喜出望外,她用手扒开石缝,趴下呵护着拍了很久。 声音近到耳边时,她也拍好了,站起身欣喜叫道:“斐然哥哥——” 她的声音和喜悦都戛然而止,眼眸睁得很大。 她面前的向斐然脸色难以描述是黑是白,瞳孔是没有焦距的、破碎的,直到看到她衣服的颜色,他似乎才勉强聚上焦,出走的魂魄也终于回到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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