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那件事,学校并没有认定为教学事故,只是扣了钱让他停课一小段时间。可即使院长有心挽留他也没办法继续教下去了,他主动递交辞呈,付了笔违约金悄然离开。 他在职期间是有科研成果的,也带过比赛拿过指导奖,之前在岛上观察收集的笔记回来后整理成了两篇论文,核心刊已过审,等见刊大约要一年时间,履历相比同龄青教来说要更好看些。 整个面试过程很顺畅,但程何钧有意加快了点速度,原本定在三天前的面试因为院领导的会议冲突临时改在了今天,让他着实尴尬。 一出会议室,他也没心思回想刚才答得如何,徐丽华追上他低声问道:“东西都带了?” “带了。” “再检查一下!” “来不及了。” 徐丽华边替他整理衣领边催促道:“快去快去!” 程何钧一路小跑,西装实在有点束手束脚,他直接脱了外套,骑上共享单车冲到校门口,又叫了辆出租直奔目的地。 马路对面,民政局白底黑字的牌子前,乔勉握着手机来回走动。 穿过横道线,他逐渐放慢了脚步。 乔勉低着头,每过几秒就要看看手机。她冷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焦急,高瘦白净的样子在来往旁人里美得很突出。 他把西装往肩头一挂,好整以暇地停步远看她,心里没来由一酸。 为什么总要让她等呢,太糟糕了,明明是自己先起的头,却最先退缩和逃避,唯独她在一往无前,握住他的手是那么用力,拽着他,从黑暗到阳光下。 办事厅大门正对的墙上挂着一个硕大的国徽,他不信神佛基督,看了看周围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便有点可笑地对着国徽在心底起誓。 乔勉抬头时看到了他,脸色不大好看,但第一句问的却是:“面试怎么样?有把握么。” 程何钧笑笑:“还行。” 乔勉松了口气,转tຊ而略带不满道:“时间好久,我以为你后悔了,要放我鸽子。” “不会的。” 他替乔勉拿着手里的包和登记材料,一同进门,随后填表、盖章、拍照、领证。 只是没想到结婚誓言也是要对着国徽说的,等于发了两次誓,算作双重保险? 一套流程走完已接近两点,肚子还空着,程何钧提议去附近吃点东西,问乔勉吃什么,她想了想,说:“鸽子。”他笑着答应,找了家港式西图澜娅餐厅,点了盆烤乳鸽和一些点心。 程何钧给她剔好鸽子的皮肉放到碗里,开玩笑道:“怕我放鸽子就迁怒到它们头上?” “现在你也没机会了。” “那你应该再点个鸭子。” 乔勉疑惑。 他说:“煮熟的鸭子还能飞呢。” 她挑挑眉:“飞不了,就是嘴硬。” 两人抬头对看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晚上,他们一起去了乔勉父母那里吃饭,结果童凌嘉也在,更没料到的是,乔恒和杨婧风从深圳回来了,热热闹闹坐了一整桌人。 施雯一直在厨房忙活,没坐下吃几口,也许是人多想多做点菜,也许是不怎么愿意给这刚合法的女婿好脸色看。 乔父早就释然,于是唱起了红脸,高高兴兴开了瓶白酒庆祝,不管开不开车,给程何钧和乔恒都倒上了。 吃饭时除了聊乔勉和童凌嘉,顺便提了嘴乔恒的婚事。两人其实早住一起了,但因为杨婧风从小国外念书,想法相对开放些,对有没有那一纸婚书并不在意,两人也就不急着领证。 童凌嘉时不时拿小时候的事出来打趣,连同乔恒也一起调侃,还说了些糗事给杨婧风听,几人喝了点酒兴致高涨,吃到七八点才扫尾收拾,家里难得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乔恒酒量一般,被杨婧风和乔勉架着走出家门,乔勉在外替他们打车,留程何钧在楼上。 他有些微醺,乔父也有点喝高了,让他去乔勉的房间坐一会儿。没多久,敞开的门被轻叩两下,施雯给他送了杯水,点点头放在小桌上:“冲了杯蜂蜜水,喝下去舒服点。” 程何钧连忙道谢,施雯嗯一声便要走,他忽然猛地站起来,有点突兀地说:“我会对她好的。” 施雯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是吗。” “我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 她短促地笑了下:“你母亲呢?” 程何钧一愣,手扶了下椅背:“我明白,我不会让乔勉受到任何伤害,请您相信我。” 施雯转身看着他,许久没有一个应答,程何钧忐忑起来,他想解释什么却被她打断:“我就这一个女儿,除了相信你,还有别的办法么。希望你不会食言。”说完,只干脆留下一个离开的背影。 程何钧坐回椅中,顿时懊悔起自己的鲁莽。 嘴上承诺是最无用的,他连行动都还没到位怎么就随随便便说出口了,真是喝多了。 木地板嘎吱两声,他一悚,以为岳母又进来了,连忙站起,一看来的竟是童凌嘉。 她还没走,就是看到施雯进去找程何钧了,生怕她心有怨怼说话间起什么矛盾,好在两人看上去都很平和。 乔勉的卧室连着一个宽大的阳台,夜风拂过,更添一丝清醒。 童凌嘉侧头看了眼,高个子,短短的头发,轮廓干净硬朗,他的眼神正落在别处,和旁人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对于这个男人,她没有很意外,反而觉察出一点和乔勉身上相似的东西。 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会是他。 童凌嘉不绕弯子,把包里的一份材料递给他:“你的情况我知道点,刚刚你和乔勉妈妈的对话我也听到了。” 程何钧不明所以,接过东西看了两眼,是一份内部资料,关于市区内新建的康养小区,设施和医疗内容健全,包含了他母亲那种特殊情况照护的。 他瞬间明白了。 童凌嘉冷着脸说:“乔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得替她考虑。” “我明白,谢谢。”他抬了抬手里那些纸,语气很诚恳。 两人同时眺望远方,天空并不是漆黑的,而是浓郁的深蓝。 他低头,看到已经送走乔杨二人的她,路灯下她仰了仰脖子。从高层往下看,人的轮廓几乎小得可怜,但程何钧可以在此刻确信,乔勉正不偏不倚地看向自己,有笑容,有欢欣。 一个月后,程何钧正式接到通知,他可以返回学校任教了。 他离开的这两年只有徐丽华和院长知情,上会时院长甚至为他绞尽脑汁说好话,例如,能沉下心花两年扎根一线,耐得住寂寞,受得了委屈,又搬出两篇过了核心期刊审核的论文来赞赏。 被诋毁还是抬高,有时全凭别人的一张嘴。 当然这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回校后的首个周末,他驱车和乔勉一同去了一个地方。 陵园沉静肃穆,树影轻柔晃动着。 任思南的照片像他的人一样鲜活,眼睛明亮有神,笑得阳光而纯粹,让人忍不住也跟着弯起嘴角。 他的墓碑像是刚被人打扫过,不着枯叶和杂草的痕迹,一束鲜花静静靠于碑前。 程何钧俯身将手中的花放在旁边,紧挨着它。 低头发现,素色的花瓣间插着张卡片,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了一首小诗: 微风且等一等,请带他去想去的地方 浮云且停一停,载走踌躇与彷徨 海浪啊,除了沙砾星河,能否也送他前往希冀的岸上 那里没有黑夜和颓丧 只有霞光,替我轻轻落在他肩上 …… 上班前,乔勉先去了趟装修中的新房,打算看一看进度就走。 她这周的工作时间和程何钧错开了,下午上班,夜里八九点钟才能走。 乔勉捧着个大箱子,吃力地用手肘推开门,眼前所见还算干净,还有些小家具和软装没有进场,客厅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她把快递站取来的箱子划开,小心扒开塑料泡沫,从里面捧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鱼缸。 之前打碎了程何钧老房子里那个,大概是补偿心作祟,她又重新买了个差不多大小和造型的。 客厅一侧隔断用的柜子并没有想好放什么,她把鱼缸搬上去,正合适。 她对养什么鱼不是很在意,也不清楚有多少类型的观赏鱼可养,索性就放着等他来做决定。 乔勉擦擦手,里里外外睃巡了一圈,竟发现阳台上像打了一仗,一片狼藉,许多杂物和包装都堆叠在那里没有扔。 她的洁癖上来了,但一会儿得去上班来不及打扫,于是发了个消息给程何钧,让他有空处理一下。 第二天,还是这个时间,因为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她提前了十几分钟到了那里。 开门时她在想,如果阳台上的东西没有清理,她要怎么好好说他一通,然后自己收拾干净。 门推开条缝,进入玄关时,耳边忽然嗡鸣起来,她怔了片刻。 那是一阵低频的响声,很轻,持续而连贯,是稍不留神就会悄然溜走,不经意扣动起她的心弦。 墙面映着一道阳光,变幻出霓虹色彩。 她转入客厅, 空荡的鱼缸变了样,它填满了一个世界。斑斓的小鱼穿梭于水草间,自在无忧,她伸手,仿佛能触碰这个世界。 我们多像其中的游鱼,徜徉、寻觅,思考是身处困境抑或自由,在透明围成的水中国度,在玻璃筑成的小小海洋里相逢,而后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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