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等了近半个小时。 门锁响动,一个衣着简介朴素的妇人从里面出来了。她身上的衣服有些发白了,总归不是新衣,人看着也是上了些年纪,皮肤苍白,眼尾的纹路深重,颧骨上还分布着几粒晒斑。 她对赵瑞心笑着说:“哎呀瑞心,你就送我到这吧,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正说着,她们两人注意到一旁的虞幼真,那妇人看看虞幼真,又看看赵瑞心:“这是不是……?” 赵瑞心笑着说:“对,是我女儿,虞幼真。”她又对虞幼真招了招手,道:“来,跟你香琦阿姨问个好。” 虞幼真乖乖巧巧地鞠躬问好。 张香琦看着她,满眼慈爱,笑道:“天呀,一晃都这么大了,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她用手比了一下长度,“我记得你那会儿才这么大一点儿呢,特别小特别软。” 她说话慢而从容,咬字非常清晰,听起来很舒服雅致,倒是与她的外表不太相符。 虞幼真觉得她似乎是有点眼熟,但是关于她说的事情,她是完全不记得这些事了,于是她看了一眼赵瑞心,摸摸鼻子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赵瑞心适时为她解围,说道:“你以前很喜欢吃香琦阿姨给你做的小饼干的,忘了?” 这么一说,虞幼真是有些印象了,但也不由得愕然——她记得她小时候是有个很漂亮的阿姨经常给她带饼干吃,可那个阿姨她总是妆容精致,穿着很漂亮的碎花裙子,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举手投足无一不精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 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位貌美的女子和她面前这位苍老而疲惫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张香琦自己却似乎很习惯了别人这种反应,但似乎也不欲多提,而是笑着说自己老了变化是有点大,然后她换了个话题:“幼真现在工作了吗?” 赵瑞心说:“已经工作了,现在让她进了家里的公司帮忙做事了。” “那多好啊,就应该这样。”张香琦点点头,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虞幼真,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她很认真地说:“幼真以后肯定也会像你爸爸妈妈那样,成为个很好很好的,能够帮助他人的企业家的。” 虞幼真微微一愣。 社交场合上夸奖对方的孩子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只是随口一句,捧得对方心情好些。 只是“企业家”这三个字在张香琦的口中说出来是这样地笃定,好像她确定她以后一定会很好地接过她父母的衣钵,带领公司继续平稳扎实地前进那样,但她自己……其实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企业家,或者说,能够被冠以“企业家”这样的名号。更何况还是“很好很好的、能够帮助他人的企业家”。 她们又寒暄了几句,见时候不算早了,张香琦便提出先走一步,说家里的孩子还在等她。赵瑞心知道她的情况,也没留她。 送走张香琦之后,虞幼真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她心里的疑问:“妈妈,我印象中的香琦阿姨好像不是现在这样的,她的变化……是不是有一点大?” “变化非常、非常大。”赵瑞心叹了口气,说,“她啊,也是个苦命人。” “她是杨东的前妻,已经离了好久了。” 杨东? 虞幼真的眼睛微动,在记忆中翻找出这个人来——杨东原来是受过她父亲恩惠,后来在他父亲过世后,被大房抛出的利益所诱,倒头针对她们母女,甚至想帮助大房夺取她父亲投注了毕生心血的公司。后来,她和温恂之结合后,温恂之找到了一些他做生意中不守规则的地方,警告了他,敲其七寸。本不是多严重的事情,只是旁人见风使舵,落进下石,他以往做生意过程中所诱不规范的地方通通爆雷,自此一蹶不振。 这个张香琦阿姨身为他的前妻,按理说应该不会对她们有这样的好脸色,但是今日她和赵瑞心却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赵瑞心显然也对她很是亲近。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闻言,赵瑞心笑了笑,说:“香琦她和杨东不是一路人……” 几十年前,杨东还是个家中负债累累的穷苦学生,勤工俭学,用尽一切办法打工,甚至去码头搬货物。偶然间,他被虞幼真的父亲虞修贤看到,后续得到赏识,而张香琦原是杨东的同学,她欣赏他的坚韧不拔和细心认真,后来两人慢慢走到了一起,结婚生了孩子。虞修贤将他们两个视作弟弟妹妹,一路帮扶他们这个小家庭。 在虞修贤还在的时候,一切都好。 等虞修贤出事后,杨东的心思就渐渐变了,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穷困潦倒的可怜学生,去到哪儿也都是能被叫一声“杨总”的存在了。 在他调准矛头指向赵瑞心母女二人后,张香琦明确表示过反对,但杨东只觉得她是妇人之仁,放着泼天的利益不要,非惦记那点有的没的的情分,人都走了,还说什么情分! 于是两人便开始整日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再深厚的感情也都磨光了,更何况杨东帮着大房欺负二房孤儿寡母,这有悖于张香琦的做人准则,她实在看不过去,提了离婚。 离婚后,张香琦自己一个人带小孩,杨东是个狠心的人,自己手里捏着大把的财产,花天酒地,却吝惜于给张香琦和孩子一些与他花销相比微薄得可怜的抚养费。张香琦只好起早贪黑的工作,生生把自己从精致漂亮的贵妇磋磨成一个疲倦而老态的妇人。 听到这儿,虞幼真实在没忍住问:“妈妈,我们不可以帮帮香琦阿姨吗?” 赵瑞心苦笑一声,说:“我提过好多次,是她不愿意。我跟她说过,不管是我还是修贤都明白的,她是她,杨东是杨东,我们不会混作一谈,但她觉得杨东之前的所作所为伤害了我们,她没有那样的脸面再次接受我们的帮助。你知道吗,那段时间她甚至不敢见我,但每到过年过节时,她的祝福和贺礼都没停过。”她回身指了下里间桌子上的礼物,“喏,你看,今年的在那里。” 虞幼真顺着她的指尖指的方向看过去,桌上堆着许多礼物。那些礼物的包装都十分精美,大多是些补品,冬虫夏草、雪蛤、燕窝之类的,这种东西她见得多,心里粗粗一算就知道加起来不算便宜,起码对张香琦而言是这样的。她又想到张香琦朴素的打扮,心里很不是滋味。 赵瑞心看见她脸色微妙的变化,说:“里面也不全是她带来的,还有些也是你爸之前帮过的人送来的,但大部分都是她带来的。” “妈妈你也说了,大部份是她带来的,不少了。”虞幼真叹了口气,觉得张香琦好像在以一种很固执的方式赎罪,她不解道:“我不明白,这又不是香琦阿姨的错,为什么她要来承担?再说回来了,杨东现在已经进去了,她还是不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吗?” “现在已经比以前好了,起码我们恢复联系了,而且她也终于愿意到我们公司来上班了。”赵瑞心也很无奈,张香琦是有点倔的,“只是除此之外,她还是不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她说我们已经帮过她很多了,现在还能给她一份工作,让她有一份稳定的薪水可以领,她已经很知足了,不敢接受更多。” 虞幼真垂着眼,没说话。 刚才张香琦握着她手的感觉仿佛在她身上回溯了,那双本该涂着蔻丹清闲侍弄花草的手是那样的粗糙,像大目数的砂纸一样。 她有些恍惚,赵瑞心连连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赵瑞心颇有些好笑道:“怎么叫了你好几遍都没反应?神游太空了?” 虞幼真低低地“唔”了一声。 “不说那个了。”赵瑞心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怜爱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出去一趟,倒是黑了也瘦了。” 虞幼真收拾好心情,也笑笑说:“天天在外面走嘛,难免的。” 说起来母女两个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虞幼真忙着在非洲和大洋洲四处兜圈,赵瑞心在港城忙于公司事务,彼此近况是知道的,但是具体的细节就不是很清楚了。趁今天有时间,赵瑞心便拉着虞幼真坐了下来,问了她许多关于旅程的问题。既然母亲想听,虞幼真也没有不说的道理,问什么她都一一仔细答了。 赵瑞心笑着问她:“外出摄影采风是不是比在公司工作快乐多了?” 虞幼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赵瑞心仍笑着,目光落在她身上,果然问道:“那幼真,你告诉妈妈,你想要继续在摄影这行走下去吗?”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且慈爱,但虞幼真却感到了一种压力——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说是的,而现在,虽然她的心里仍然认为她想在摄影这行继续走下去…… 但是想要和选择,完全是两码事。 她在动摇。 不知为何,她莫名想到了刚才张香琦握着她的手说的话:“……幼真以后肯定也会像你爸爸妈妈那样,成为个很好很好的,能够帮助他人的企业家的。”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确定,也没有信心的事情,他人却那样确定。 还有那天她和温恂之的对话,她说想要给妈妈和他分担压力,他却反问她压力怎么定义?他告诉她工作于他而言,并非是负担,反而能给他带来成就感——那晚的对话是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的,原本以为是辛苦和折磨,但他本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反而是乐在其中。 她现在忽然也很想问问她母亲,她是如何看待这些繁重如山的工作的?这些工作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压力还是责任?又或者是快乐和成就? 她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出来。 赵瑞心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移向窗外。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恰好能看到虞幼真出生那年她父亲亲手为她载下的树。 前两日港城起了霾,天气不算好,但今天却意外地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清浅灿烂的阳光自天幕泄下,泼洒在地上,这棵树的叶子被阳光浇了一身,枝桠上新长出的枝叶是嫩绿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发光的状态,像闪光的鱼鳞。 赵瑞心仿佛还能回忆起那日的场景,高瘦的男人满手污泥,铲开院子里的土,将那棵细细瘦瘦的小树苗栽下去后,又亲手将土层压得严严实实的。完事之后,他抬起脸笑着对楼上抱着女儿的她说:“这棵树会陪我们幼真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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