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焕找了瓶胶水,拿着两张福字,先去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不大,挤着放下了一架电钢琴,通向窗户的过道就很窄了。梁焕这么清瘦的身材,都要侧着身,直着腰,才能挤过去。 布置房间时,本就没考虑要常常去往窗边,因为那扇窗户,常年都不会被开启。 梁焕站在窗户前一处狭小的缝隙里,拉开紧紧合着的遮光窗帘。冬日柔和的阳光透进玻璃,顿时把房间照得亮堂堂的。一缕缕像水波一样浮动的光柱里,漂浮着点点微尘,带来一种陌生又亲切的味道。 梁焕摸到窗户中梁上的锁,掰了一下,没掰动。大概是生锈了吧,他加了些力道。锁扣开始慢慢移出,几粒细碎的小渣落下来,同时发出一声高频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丝——” 他受不了这声响,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皱起眉。 他擦了擦落下来的小渣,双手扶在窗户底框上,隔着玻璃,向外望了出去。 窗户外,离得最近的东西,是一个竖立着的老式电线杆。这电线杆不高,也就够到二三楼之间,但密密麻麻黑黝黝的电线,却张牙舞爪地横略而过,占据了上方近一半的视框。视框下半部分没被挡住,能往下看到住宅楼背后的一小片平地。 这片平地很小,只有右边这户的两个卧室才能看到。但平地上却不空,有个用铁丝网搭建而成的小棚子,上面支着块简易遮雨板。穿过铁丝网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堆着一大摞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那些塑料袋歪七倒八堆在一起,破烂不堪,从中跌落出一地形形色色的东西:废纸巾、易拉罐、空酒瓶、烂菜叶、残羹剩饭…… 全都是垃圾,长年累月如此。 今天堆出的小山丘,已是很小了。 梁焕本能地不想打开这窗户,光看着都能闻到恶臭。 其实他已经好些年没看过家背后的样子了。每年也就几个节假日回来,从不开窗,不视不闻。 但,即便过去多年,只要一看到,那些刻在童年的记忆,就会浮现而出。 * 分房子那年,梁焕刚6岁,还在上学前班。父亲刚好排上集资房最后两个名额,一家人终于可以从厂里拥挤的宿舍搬出来了,高兴得不得了。 那时楼房刚盖好,还只是个空架子,没装修,周围要么是还没开发的荒地,要么是建筑工地,都没人住。但出于施工需要,背面的电线杆已经立了起来,刚好立在二楼右侧那户小卧室的窗户外。 孙建诚比父亲更晚一年参加工作,所以父亲并不是最后一个选,自然就选了二楼左边那套。但选房申请书交上去的前一天,孙建诚的妻子杜清,却找来了梁家。 杜清是个时尚的女人,早在那些年就开始烫头。她来时,手头拎着一大袋水果,脸上堆满了笑:“梁大哥,承芳姐,小妹来看你们啦。” 孙家三口并不住在厂里的宿舍,杨承芳跟杜清就没见过几回。但出于一些隐秘的原因,她对杜清特别留意过。 杨承芳和孙建诚原是初中同学,关系不错。孙建诚从少时起就胖乎乎的,个头也矮,不是个能招异性的。但他脑子灵活,左右逢源,还特别嘴甜,凭着这些本事,也交了几个女生朋友,包括长发飘飘的杨承芳。 不过当年孙建诚向杨承芳示好,杨承芳却一口拒绝了。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后来嫁的老公竟和他在同一个厂上班。于是当孙建诚向他们介绍妻儿时,杨承芳就多瞧了杜清几眼,好奇当年的胖小子找了个什么样的姑娘。 “小杜你太客气啦。”杨承芳把杜清迎进屋,吩咐梁正渊去倒茶,又叫梁焕过来打招呼,“焕儿,这是杜阿姨。” “杜阿姨好。”小梁焕十分乖巧。 杜清就对他笑,夸他真乖。 一番寒暄后,杜清的神色急转而下,哭丧着脸说明了来意:“梁大哥,承芳姐,咱们两家马上要做邻居了,我不该多事的,但我真是没有办法,只能来求你们了。” “建诚他爸去年走了,他妈,就是我婆婆,一直一个人住在乡下。这下我们终于有房了,合计着要把她老人家接过来一起住。现在就剩二楼那两套,我听建诚说了,你们要选左边那套。本来左边右边都没关系,但右边那套的卧室外头,有跟电线杆你们知道吧?” “不瞒你说,我婆婆有冠心病,身上装着心脏起搏器,离不了。医生说,她的情况,可不能住在电线杆旁边。我真是不要脸了才来跟你们开这个口,咱们能不能……能不能换一换?” 杨承芳愣住了,一时回不出话来,她的手被杜清死死握着,人也被她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盯着,脑子里就短了路。 梁正渊参完一杯茶,推到杜清跟前,倒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只有小的那间卧室外头有,大的那间没有。” “对,对!”杨承芳反应上来,马上接话,“你们让老人家住大的那间不就行啦。” “哎呀大哥大姐,那不是看不看得见的问题呀。”杜清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们特地把医生请去看过,说隔得太近了,两间都不行的。” “我家建诚是个孝子,要是婆婆将来出了什么事儿,他可怎么活?我就是看他整天愁眉苦脸,才豁出去跑来求你们的呀。要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开得出这种口,叫你们家委屈?求你们帮帮我们,以后,但凡有帮得上的地方,我们一个磕巴都不会打!” 梁正渊和杨承芳双双沉默。这不是件小事,虽说看起来不过一根电线杆,可这房子是要住几十年的呀。几十年的委屈,可不是一声“谢谢”就能补偿。 但孙家的难处,梁家夫妇也无法无视,就是不想同意,也不知道要从何表述起。杨承芳甚至对孙建诚的母亲都还能找到那么一点儿印象,有一年和几个同学去他家吃过饭,他母亲还拿出自家存的唯一一点猪肉招待过他们。这些,都让“拒绝”二字难以出口。 杜清见他们始终没松口,就真的哭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求:“梁大哥,承芳姐,你们就看在我们的一片孝心上,帮帮我们吧。” 这时,在一旁玩耍的小梁焕跑了过来,跑到杨承芳面前,用稚嫩的童音对她说:“妈妈,我们跟杜阿姨换吧,老师说要敬爱老人,我住小的那间,我不怕有电线杆。” 梁焕至今都记得,当时杜清一下从沙发上起来,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子,激动地摸着他的头,大声夸道:“焕儿真懂事!真懂事!” 她马上从买来的一大袋水果里拿出一个苹果,“来,阿姨给你弄个苹果吃。” 那天杜清穿着一件白净的衬衫,用袖口把苹果上上下下擦了个遍,递给梁焕时,原本干净的袖口,已明显发灰了一块。 连6岁的儿子都这么说了,当大人的还怎么掰得过来?杨承芳只感到心头一沉,夸奖也不是,责备也不是,只好万般无奈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梁正渊。而梁正渊只是静坐着,一声不吭地看着正啃着苹果的儿子。 房子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杨承芳不悦了好多天后,渐渐也就想通了。算了,撑死不过一根电线杆,视线差点而已,孙建诚也没为当年的事跟她计较过,这回,还他个情好了。 然而,搬进去住了几个月后,他们才知道,右边那套房就是个火坑! 别说电线杆上的电线越来越多,连主卧室都能看见了,外面那片空地竟然还变成了垃圾堆放处,成天堆满周围几十户人家的垃圾,臭气熏天! 他们找厂里,找街道办事处,找卫生部门,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却只得到一个统一的官方答案——这只是暂时的,等这片街道规划好了,就能解决。可那一大片区域到处都在施工,等规划好要等到猴年马月? 找不到办法,他们只好先把卧室窗户都关起来,从早到晚都不打开,整个家,就靠着客厅的一扇窗通风。 而仅仅一墙相隔的孙家,就没有这个问题,不仅看不到电线杆,卧室外头还建了别的东西,跟空地不相连,又挡了一下,几乎不受影响。 梁正渊和杨承芳直觉得是哑巴吃了黄连,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杨承芳还为此到孙家诉苦过,可孙家人除了赔不是,也无法从实际上补偿什么。做邻居的头两年,孙家两口子对梁家人都客气有加,逢年过节送点小东西,有好吃的也要把梁焕叫去尝尝,给足了面子,这委屈,梁家也就硬吞了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气归气,可这邻居毕竟还要处很多年,左右也换不回来了,只能自认倒霉。 然而两年后,杨承芳突然听说了一件事。这住宅楼后面会暂时用来堆放垃圾,是早就定了的事,只是一般人不知道而已。而杜清的姐姐就在街道办事处上班,她一定早知道这个消息! 原来她是知道才故意要换的,杨承芳立马炸开了锅。她跑去找孙家人理论,但孙建诚和杜清都一口咬定不知情。杨承芳也拿不出证据来,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梁焕还记得,那天母亲无处撒气,回家后狠狠骂过他一顿,还差点下了巴掌。梁焕虽小,也明白房子这事自己有责任,但母亲一直没有责怪过他,这是头一回。 那天是梁正渊把杨承芳劝住的,然后他把哭得梨花带雨的小梁焕抱到卧室,叫他弹琴给母亲听。梁焕就努力地弹啊弹,把学会的练习曲挨个儿弹,翻来覆去地弹,直到母亲抹着眼泪走进来,抱住他。 后来,他们又弄明白了两件事。一,高压电线可能会对心脏起搏器产生影响,但普通电线杆根本就没有危害;二,孙家老太太并不是长期在孙建诚家住,而是由孙建诚的姊妹几人共同赡养,几家轮流着住。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陷阱。孙家人表面宽厚,实则心机深沉,尤其是那杜清! 在梁正渊的劝说下,杨承芳没有撕破脸跟孙家人大吵,但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非得找个路子还他们点儿颜色。那阵子,在和别人聊天时,杨承芳总有意无意提起当年之事,把孙建诚曾被她拒绝的来龙去脉传得众所周知,意在表明,他孙建诚不过是自己没看上的东西,而杜清,不过是捡了别人不要的东西。 两家的关系自然直转而下,变得水火不容。不来往,不打招呼,背地里互相说坏话,还时而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纷争吵得不可开交。整栋楼的同事都知道,二楼的两户是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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