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约的是下午四点,太阳没那么烈。这会儿刚两点,贝雯就往城东去了。出县城东,往北不远就是雾江。但约定的地方不在那,是要再往西折一点,有一处小河湾。表姐说那人少,游得开。贝雯本来觉得地方难找,要和表姐一道走,但李亚茹没说话,用神情拒绝了。她这个表姐看起来温婉,话也不多,但其实心里的蔫主意贼正。贝雯只好自己出了门,她也没出县城,而是在城东头的一家代销点停了下来。 那个年头物资还很匮乏,江城又偏远,周源县城中心只有一家供销社,门脸大些。城东人多,离ᴊsɢ供销社却远。趁着开放的东风,就有人开起了代销点,其实就是个杂货铺子。贝雯买东西,总爱上他家来。 其实贝雯家离城中的供销社更近,可她偏偏要跑远路——不为价格,她不爱在那个家里待着。老人都说人大心野。孩子越长大,家就越来越不爱回。贝雯就是如此,哪怕只能在外面多待一刻钟,也是好的。 这事不怪贝雯,对她来说,那个家根本不像家。 当年贝军发了疯,大夫给他打了两天镇定剂,这才逐步清醒了。可他的性情却受了阴伤,慢慢起了变化。生活里的变故有时候很像余震,开始之后就阴魂不散。有的楼没准儿扛过了第一下,却在余震中一点一点损毁,最终倒塌。 贝军就是这样。头一两周,他日日在家里哭,班也不去上。厂领导体谅他,也不太追究。后来倒是去上班了,但见谁跟谁诉苦,祥林嫂一样。开始还有同事来关心他,来家里帮扶,后来日子久了,大家都躲着。生怕他身上那股晦暗传染了自己。贝军渐渐知道别人不待见他,也不敢再说,上班的时候便沉默着,一下班就回家,窝在家里,逐渐迷上了喝酒。 贝雯懂事以来,爸爸不是醉着,就是喝着。家里的卫生、洗衣服、做饭,他是一概不管,对贝雯也只是偶尔过问。时常他喝多了,会抱着贝雯哭,一个劲儿道歉,说爸爸对不起她。可第二天还接着喝。姨妈为这事跟她爸吵过好多回,可最终她也发现,贝军不是不想改,而是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妈死的第二年,大年初二,姨妈来家接贝雯,看见年仅六岁的贝雯踮着脚,弯着腰,正在把一只大木盆从水泥池子里捞出来。她的个子刚刚超过池沿子一点,池子深,小胳膊要探下去才能够着盆。盆里放着衣服,接满了水,又重又沉。 贝雯从肩膀到指节都努足了劲儿,虎口扯的青白,旁边还生着冻疮。她的头歪向一边,下嘴唇也绷着,包着嘴,下巴高高向上撅起,满脸青筋。小姑娘端起盆子,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步,双脚像是连着,拖出嚓嚓的声音。寒冬腊月,盆里的水在晃荡,打着响,迸溅起来,落在地下和贝雯身上。她丝毫躲不开。 姨妈心里一阵酸楚,快步走进院儿。贝雯还没叫出声,她便一把将木盆摔了出去,倒扣在地下,水漫的到处都是。姨妈拉起贝雯就走,手掌里像是攥了一块冰。 从那以后,姨妈就经常把外甥女接回自己家里过。但贝雯还有个爸,总有要回自己家的时候,她一回去,那些家务便又成了她的。贝军喝多了,她还要伺候贝军。家到了这个份上,就变成了一间牢,贝雯根本不愿多待。于是,她宁愿绕远,也要来这家城东的代销点。 此时贝雯带着一身的阳光走进代销点里。一心瞅着冰棍的她并没发现,就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中,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逡巡。
第17章 噩运 一间阴暗的小仓库里,一只老鼠在墙角的捕鼠夹里吱吱乱叫。它躲得算快,夹子只夹住了它的腿。这个年头已经少有人还用捕鼠夹了,老鼠药是一种既安静又有效的选择。 老鼠黝黑的小眼睛左右乱转,尾巴来回乱摆,奋力挣扎着。这时,一双老旧的皮鞋出现在小眼睛面前。巨大的阴影投下,老鼠霎时间定住不动,连尾巴都不再摆,它伏低了身子,预感到自己的命运。 啪,皮鞋狠狠跺在这只老鼠身上! 剧烈的疼痛唤醒了它,它又一次挣扎起来,叫得更尖,被夹住的后腿竟然被它自己扯出一道口子,只是那还不够让它逃离。就差一点,老鼠奋力撕扯着自己。 “咦?”皮鞋的主人惊讶于老鼠的顽强。啪,又是一下。老鼠的腰折断了,它的四肢骤然痉挛,眼睛里已经没了活气。 可老鼠还没死透,那人生气起来。他双手扒在墙棱上,弓起腰,把一只脚抬高,攒足了劲儿,悬停了一秒,接着他将足跟重重砸下。地是土地,扬起一片尘土。 啪,啪,啪! 他高着脚,一直狠命地跺,像是发了狂。直到周围的尘土遮蔽了老鼠,他才停下。最后一脚,那人用皮鞋的后跟死死踩住老鼠的头,左右捻动,好半天才抬起来。 老鼠的头扁了,小眼睛已经成了糊状,血污溢出来,粘在地板上,和着灰尘,聚起一团污秽。那人拨开捕鼠夹,取下老鼠的尸体,放在自己眼前端详着,嘴里吐出一口疲惫却舒服的喘息。 这恐怕就是他用捕鼠夹的意义。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旧皮鞋的主人丢下老鼠朝前厅看,是贝雯。他在仓库里盯着贝雯看,细细品味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哎呀,雯雯来了。”他脸上挂着温暖的笑,身上却泛出朽木的气味。 老头姓吴,光棍一个,六十二三,这家代销点就是他开的。 他年轻时候结过婚,生了一男一女。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婆硬是跟他离了,两个孩子也带回了娘家,一个没给他留。那是解放前,这在他那个年代,算得上一桩大新闻。吴老汉之后就没再娶,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等他上了年纪,家里的地种不动了,他就拿攒下的余钱,买下了这两间木头搭的老屋子,开了这间铺。老屋说是民国时候建的,很多地方都朽坏了,泛着霉味,所以十分便宜。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自己开店的人少,他家的生意也还不错。 四邻很快喜欢上了吴老汉。他人勤快,店在街道口,这一条小路经常被他扫的一尘不染。而且他平时见谁都有笑脸,对孩子尤其喜欢。谁带着孩子去他家光顾,他都会送给孩子几颗糖或者别的小零食。有时候孩子放了学,家长又没下班,就都呆在他那,又吃又玩的。老头单了一辈子,喜欢孩子不奇怪。孩子们也都喜欢他。 可街坊四邻里,还是传出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大家都在传,孙小云的妈妈严令禁止孙小云去吴老汉那呆着,连放学回家都要绕道走。原因大家众说纷纭,其中一种传得最广,是吴老汉看上了孙小云的妈,借着照顾孙小云的机会,对人家动手动脚来着。 这么说也是有根据的。孙小云就是个漂亮姑娘,刚上小学五年级。她妈妈更漂亮,而且年纪轻轻死了丈夫,是个俏寡妇。单亲家庭里,妈妈比别人家要忙,孙小云之前总在吴老汉那呆着。 一开始,孙小云妈妈很感谢吴老汉,还常给他送菜送饭,还送过烧鱼。对于这种不太富裕的家庭,烧鱼可以算是道大菜,也费火候。可突然有一天,孙小云就被禁止去吴老汉那儿了。街坊当然打听,但孙小云母女俩咬死了不说。从她妈妈的态度和神态上,街坊猜测出了端倪,估计是一桩难以启齿的错处。 俏寡妇和老光棍,再没比这更难以启齿的了,肯定就是。 贝雯住得远,这些消息自然没听过。她来吴老汉的店里,完全是因为一次意外。 那天是个春夜。贝军喝到一半,酒没了,猪耳朵还剩了二两,他就叫贝雯去买酒。贝雯正在写作业,听到他喝酒就烦,忍不住和他拌了两句嘴。贝军人怂,喝醉了酒也甚少动手。可偏偏那天,他肝火大了,搡了贝雯一下。没想到他喝醉之后下手没了轻重,这一搡,贝雯脚下没站稳,磕了脸。好在没破相,只是磕得脸上一块乌青。贝雯从小没挨过几次打,照镜子一看,脸上青了那么大一块,哭着就往外跑。 她哭闹着,也没个方向,跑不动了就乱走,信马由缰,脑子里嗡嗡的。好久之后她才缓过来,冷静下来一看,四周已全不认识。 天已黑透,街上空荡荡的,巷子里传来三两声狗叫。春雨绵绵的下了几天,到处湿漉漉的。空气里尽是湿冷的灰尘气味,让她觉得陌生。县城里路灯不多,低矮的平房化成了一片歪歪斜斜的影,在四下蠢动。巷子逼仄,七拐八弯的深,像没有底。清明刚过,地上还能看见烧过的纸钱。夜里起了风,纸灰在街上来回的游荡。 贝雯身上不冷,但后脖颈上不自觉地生起一层战栗,仿佛在四周的昏黑里,藏着一双双眼睛在盯着她的背后看。人眼趋光,贝雯左右一望,远远看着就吴老汉的代销点还幽幽亮着灯,一道电线杆子斜在一旁。于是她三两步跑了过去。 一进店里,没半个人影。旧木柜子上,点的还是油灯,角落全是黑暗。木柜都卷了皮,裂开一条条缝。柜上摆着小食品的罐子,柜后的方格架子,溜墙摆了一圈,光照不到,全黑皴皴的。 贝雯觉得店里气氛不对,像聊斋故事里的荒坟,ᴊsɢ正想退出来。忽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热烘烘的气喷在她脖颈上。 一回头,一个老头赫然站在她身后。
第18章 噩运 “你……你谁!”贝雯跳开一步。 吴老汉笑了起来,后退了一步,表示没有恶意。他很快就留意到了女孩脸上的乌青,说:“哎哟,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他关心的样子让贝雯心里安定了些,说:“没事,摔了一下。”贝雯连忙用头发去遮。 “路上黑,可要小心呐。要买点什么吗?”吴老汉走进柜台里。 “哦……不……”贝雯连忙否认,脸红了红。 她兜里一分钱也没有,贝军从不给她零花钱。姨妈偶尔会塞给她一毛两毛的,可她不好意思总要,老是推辞。她从上学以来,就鲜有过去小摊小铺花钱的经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敏感,偶尔一路的同学会去买,她就一个人站在门外,背对着小摊铺,尽量不看。那时候孩子们买的无非是一把瓜子,几颗糖豆。同学给她吃,她也不要,她知道自己还不起。后来她甚至不敢和同学们一路回家。日子久了,愿意和她一起玩的朋友,也越来越少了。 “来,吃个糖。”吴老汉递给贝雯一颗大白兔,笑着说。贝雯正要拒绝,吴老汉又说:“不要钱的,拿着吧。爷爷送你的。你慢慢看吧。” 老头掌心那颗大白兔颤巍巍的,像在呼唤她。贝雯在表姐家吃过,味道很好。她犹豫了一下,吴老汉一把将糖塞进了她的手里。她想了想,终于把那颗大白兔放进嘴里。奶香顿时在唇齿间溢开,甜后面才透出来。贝雯舍不得嚼,慢慢将它抿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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