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问林嘉远,为什么他那么痛苦却一次都没有流眼泪,如果哭出来、发泄出来,就会没有那么闷了。 他只是摸摸她的脑袋,有些无奈地说他哭不出来。 到今天她才懂得。 原来痛苦到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她听着自己很冷静地问,“他给了多少彩礼。” 妈妈的歇斯底里一下就怔住了。 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从小到大就缺心眼的傻姑娘,这么直截了当就猜到了原因。 脸上一时有些难堪,还想粉饰着表面的脸面。 这么几秒的功夫,她不给妈妈想要继续粉饰下去的机会,再次直截了当说道:“需要多少钱,我可以想办法。你也知道我现在在北城工作,身边很多同事的家境都不错,多找人借一借总能凑上,我多工作几年慢慢还就是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妈,真没必要为了钱就这样把我卖出去。” 她的最后一句话相当于戳穿了妈妈的算盘,她有些气急败坏,当即又给她一巴掌,骂道:“才赚几分钱啊,有本事了是吧?凭你能赚多少钱,能卖你还得是人家看得上你,不然你这几两肉,就是去坐台都赚不到几个钱。” 那些侮辱的字眼,毫不犹豫地砸在她身上。 她只是冷静地别开了眼,像是没听懂一样,拿起自己的包,“我会想办法凑到钱,我也会给爸爸请个靠谱的律师。我走了,你自己吃吧。” 她关上了房门,从外面很轻地合上。 外面的蝉鸣忽然更燥热的放大。 她抬头望着楼道的窗户外,那颗繁茂的榕树正映着盛夏的烈日,一声声蝉鸣,如同她在这里长大的一个个夏天。 才走下楼梯,几个在追着玩闹的小孩撞上来。 笑着缺颗牙的小女孩一团孩子气,仰着天真又傻气地笑脸,但是客客气气地说着对不起,转头又追着同龄玩伴,无忧无虑的打闹声穿过无数个蝉鸣。 天真傻气的小孩子们在阳光下跑远,她回头看了看这栋破旧的楼,忽然觉得,再也回不去了。 用迟钝和傻气保护着自己,假装自己是被爱着的小女孩,终于还是翻开了格林童话残忍的一页。 她再也没法骗自己了。 她在南江除了酒店,只有一个去处。 她又回到了林嘉远的家。 手机充上电,翻着联系人列表,找着可以借钱的人。 但是成年世界精打细算的人际交往,面对那笔巨额赃款,从翻开联系人开始,能求助的人其实就已经只剩下一个答案。 她总是抱有侥幸。 总是觉得可以不那么残忍的,把自己的世界里唯一一块净土,唯一一块没有被成年人的生存法则污染过的净土,亲手奉上。 从前借他一件衣服、帮忙做了实验作业,都要一笔一笔还清,生怕欠了人情。本就不平等的地位,会因为亏欠的人情更加不平等。 只有不欠人情,才能没有顾忌地做着朋友。 这个电话一旦拨打出去,就再也没法站在平等的天平上。 她握着手机无助地坐了很久都没有打去这个电话。 久到手机震动。 沈既白先给她发了信息过来,“回南江开心吗?” 她忍着颤抖的手。 慢慢回了他,“不开心。” 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能借你钱吗?” “我可以直接给。” 看着他的回答,她忽然有些想笑,但眼睛涌出来的却是泪水。 怎么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这种回答啊。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再次给他打字,“这次要借的很多很多。” “多少都可以给。” “太多了,我怕你被家里骂。” 沈既白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她擦着眼睛不断涌出的眼泪,静静点下了接通。 他在电话里问,“发生什么事了。” “江弥?”他又叫她的名字。 她忍了忍哽咽的哭声,让自己平静一点,才能慢慢告诉她:“我爸拿了公司的钱,拿了很多很多钱,已经被拘留了,咨询的律师说,我爸的金额太大了,肯定要坐牢,如果积极退赃可以争取轻判几年。” 然而她说完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电话里看不到表情,只觉得这几秒像死寂一般,呼吸和心跳都在相继停止。 她不知道那漫长的几秒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时,已经有些沙哑,但还在安抚她,“我帮你,你别哭。” 她在第二天就见到了从北城赶来的沈既白。 但是与离开北城前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总一身散漫的懒怠,傲慢到谁都不值得多么放在眼里。但他此时眼底憔悴,神色也略显颓态,像是一整夜没有睡觉。 他像一夜之间衰败了,年少傲慢里最硬的那一根骨头被打断,连再多看她一眼的能力都一同失去。 她诧异地望着他的憔悴,正要问他怎么了,他却没给她机会问他的事,先一步避开道:“我带你去见个律师。” 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跟她说话,他沉默的侧脸里,是她难以读懂的孤独。 他帮她联系好了律师,带着她办好了相应的手续。 她不懂这方面的法,但是几天的反复询问下来也知道,除非爸爸真的另有冤情,这几年的牢狱都不可避免,能做的只有尽量主动配合,在限度范围内减刑轻判。 这一部分钱,沈既白让委托的律师直接跟他联系。 但会另有冤情吗。 她在忧心忡忡里,仍然抱有这样一丝希冀,和律师的几次交流都还抱着这样的希冀。 律师说话委婉,为难地看着沈既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能不得罪人又让她死心。 “高一那年,你知道公司为什么想把你爸爸裁掉吗?” 在回去的路上,沈既白忽然问。 这几天下来,他都只是沉默陪着她,很少跟她说什么话,只在旁边陪着她,听她和律师的交流。 听到他忽然这样问。 旧事重提,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缓缓摇头,视线却闪烁地望着他。 他挪开了视线,不想看她的眼睛。 在她执着而不安的注视下,他闷声呼着胸腔的空气,说道:“他做假账挪用公款,给公司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好在造成的损失还有办法弥补,再加上公司念在他是老员工,所以只打算借着裁员辞退他,就连辞退都给他保留了脸面,公司对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些事,我在帮你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以为你也知道,怕伤你自尊,所以一直没提。这几天才发现,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仍望着窗外,“在帮你爸爸恢复工作的时候我就让人提醒过他了,他非但不改过,反而因为我帮你,更有底气地贪得无厌。他这些年侵吞的钱能把你卖给大你十几岁的二婚男人七次八次了,但你们一家还是住在那个老旧房子里,你一个人在北城过得那么辛苦,吃穿住行全靠自己,手机用了几年都舍不得换一个,他真的给过你父亲该尽的责任吗,你还要对他抱有一丝希冀吗?冤情?”他嗤笑了声。 然而随着短暂的嗤笑,他的神情很快就沉寂下去。 这几天虽然每天陪着她见律师,但是几乎都是一言不发,连眼神都很少与她对视,他陪在她身边,但却像隔着银河。 一条无法再触摸到彼此的银河。 他的侧影在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浮光掠影中浮浮沉沉,他的沉默只让人觉得好疲倦,高傲的头颅和背脊只要静下来就会衰颓。 车里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只有车轮碾过马路的细微,偶尔几声沿路的车鸣。 他闷痛着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了,恐怕会伤她的心。 他转过头,低声道:“江弥,可能我说的话不太好听——” “没关系。” 她轻声打断了他的抱歉。 她居然没有哭,反而对他安慰地笑了下,“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看她这样,他反而更不忍心下去。 因为道理谁都懂,但割舍的时候,总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心脏长在谁的身上,谁才能体会到有多痛。 他没再说话,只是在听到她闷声的哭声时,把纸巾递给她。 而后,他还是缓缓对她说道:“没关系,这世上,总会有人陪着你。” “永远陪着你。”
第99章 那时候她正因为家里的事焦头烂额, 本就消极下坠的情况变得更重,整个人都像泡在深水里,呼吸都变得费力, 静下来的时候只想静静待着。 所以沈既白说的那句永远有人陪着你,她只当是个寻常的安慰, 因为他很快又消失在她的世界。 她的年假不长,很快就要回北城,后面的环节都会由律师代理,刑事犯罪很难让家属插上什么手, 她即使在南江也只能静候程序进行。 回北城的行程中,沈既白也全程沉默。 从北城赶到南江的这几天, 他的话都很少, 除了告诉她那桩陈年旧事,他几乎没有跟她多说几个字。 所以回程途中,也理所当然的沉默。 只在到了北城后, 他送她到了家,说了一句, “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都会帮你。” 停顿后,似是不忍心。 又说了句, “好好休息, 我走了。” 北城的夏天不如南江那么燥热,空气中泛着一股陈旧的霉味,他下了楼,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冗挤的楼道。 墙壁是经年颓败的灰, 楼道里不透光,光线晦暗。 他肩背宽阔, 背影坚实挺直,哪怕只是往那儿随意一站都一身高高在上的傲慢,所以每次出现在她生活环境的周围,总会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不该在这里出现。 所以他的背影从楼道消失后,反而呈现出一种再也不会回来的空旷感。 在那以后,他的确没有再出现过。 他没再像这半年来那样,隔三差五就找她一起吃饭,偶尔在选购东西的时候让她帮忙选一选,吃饭时把顺便给她也带的一份递给她。 这些哪怕只是寻常朋友的交集,随着他从北城匆匆赶回南江的这一程消失了。 他的朋友圈本就很少发,他的人际圈子和背景也完全不了解,所以他一旦不再联系,就像他出国留学的那几年一样,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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