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到了这天,来的确实是漂亮姑娘,不过那是搁在几十年前去论。 唢呐一响,十来个老太太相互搀扶着进了场,脚一沾地就开始嚎,一边嚎,一边拍棺材,棺盖当鼓,敲得响天震地。中间还掺着个大爷,鱼目混珠,也跟着以手捂脸,装模作样地呜呜哭。 大金傻了,扯扯老头。 “那个,大爷,你就白哭了吧——” “不行,拿钱办事,这是职业道德。”老人一把挣开,继续跺着脚嚎啕,“老李,老李,我舍不得你——” 而门外赶来吃席的,将院子填得满满登登。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拄拐的,抱孩的,两腿的鸡鸭,四腿的猫狗,手肘挨手肘,脊背贴脊背。这边抵住脑袋嘁嘁喳喳,对过儿喝酒划拳吆吆喝喝,上百张嘴各说各的,闹闹哄哄,来回打着岔唠嗑。 先前遇着的老太因为大金的通风报信,抢先一步,寻了个最靠近厨房的位子。 厨子是专接红白席面的,早见惯了生死。大胖脑袋上无喜无悲,只是热得烦躁。斜叼烟卷,左手负责持刀猛剁,右手负责把烟灰择出去。 烧鸡焖肉熘肥肠,草鱼肘子杂菜汤,旺火上一烧,大锅里一过,十二道硬菜,转眼出了锅。 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下一瞬,势如破竹,常常盘没落定,菜已光了。 大金急了,付钱的是他,可三道菜下来,他筷子不是被人夹住,就是夹住别人的筷子,急赤白脸忙活半天就抢到几根爆锅的糊葱花,别的愣是一口没吃着。 灵棚那边也不得安生。 响班是两拨人现凑的,一中一西,有土有洋,结果两边互看不顺眼,扭头较上了劲。长号唢呐对着吹,马锣架子鼓并头打,圈里的驴受了惊,也扯开嗓子跟着嗷嚎个没完。 走穴歌手则见缝插针,人堆里窜来窜去,鼓动大家点歌,十块一首,十五两首。 现场乱成一锅浆糊,众人各忙各的,哭丧的哭丧,抢菜的抢菜,竞技的竞技。 请的主持临时有事到不了,冯平贵亲自站上台去,声情并茂地念起追悼词。 “今天,我们相聚于此,是为了沉痛哀悼李大金的父亲,李小金先生。李老爷子是我们素昧平生的老乡。入了村里的土,便是村里的人,与布噶庄的我们手拉手,心连心——” “冯大哥——” 大金倚着台子,冲他招招手。 “大哥,你先白念了,下来趟。” 老冯点点头,举着麦,冲远处的歌手吆喝。“柱子,别他妈窜了,上来唱歌。”名叫柱子的歌手闻声颠颠过来,撅着屁股往台子上爬。 当“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的歌声回荡起来时,老冯一路小碎步,朝大金跑了过来。 “李总,有何指示?” 大金俯他耳边,提高音量,“什么时候结束?” “按照当地规矩,得停灵三天。” “三天?” 大金一怔,将老冯扯到墙根下,压低了声音。 “你们加加速,中午弄完,我下午就走。” “加速倒是没问题,”老冯乜着他,直嘬牙花子,“不过,这时间缩短,服务内容可是不变的,您瞧,这钱——” “钱好说,”大金拍拍他,“这点放心,我就图个快,天黑之前,我必须得走。” “这么急吗?老爷子的碑还没刻好——” “不用刻碑,有现成的放一块行了。” “啊?” “老爷子一辈子就好赶时髦,这老了,也让他洋相一把。”大金搓搓鼻子,“现在小年轻不都流行什么盲盒么,咱也给他搞个墓碑盲盒,抽啥算啥。” 不想老冯听完,垮下脸来。 “李总,您的孝心,还真是点到为止,”他嘴角一抽,扯出个冷笑,“别低看了人,做我们这行的,讲究个死者为大,凡事有个规矩——” “我加钱。” “不是钱的事。” “加一倍。” “流程很复杂,杠子队还需要时间准备呢。” “加双倍。” “真不行——” “三倍。” 十五分钟后,出殡的队伍便组好了。 “李老爷子,躲钉哟。” 随着一声喊,有谁塞给大金一柄斧子,一颗长钉。 “主孝长子,钉。” 大金并不懂其中规矩,只是顺从地上前,茫然打了一圈。 白事知宾在他耳边小声念叨,“抡斧子,把第一颗钉子砸进去。” 大金点点头。斧子比想象得要沉,一双双眼睛盯住他看,心下不免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干脆眼一闭,手一横,抡高了就劈。 咔嚓,歪了,一斧子正劈在棺材板上。 大金慌了,赶忙张大眼,又补上了第二下。 咔嚓,又劈在棺盖上。 旁边看热闹的嗤嗤低笑,“只听过劈山救母,头回见劈棺救父。” 眼见着大金要劈第三下,白事知宾一步跨上前,夺过斧头就给钉了下去,又命旁人匆匆忙忙地,将另几根子孙钉敲了进去。事毕,擦擦额上的白毛汗,抖着嗓子吆喝。 “老爷子,西行上路。” 八个庄稼汉分列两排,铆足了劲起身,“嘿”的一声,棺材却丝毫没有离地。 试了三回,三回皆不中。 办白事的,话有三不说:不能说死,不能嫌尸臭,不能嫌棺重。 此时,负责抬棺的一个个立在那儿,不开口,直拿眼往白事知宾身上瞥。 知宾也不开口,偷摸给冯平贵使眼色。 “这是吉兆,说明咱李家人贵重。” 老冯凑到大金身边,比了个大拇指。 “不过李总,我有一说一,老辈的讲究棺材不落地。这大院离着墓地可远,为保顺利,要不,咱多加几个,改成十六人抬棺,也让老爷子风光下葬?” 李大金点点头,老冯迈开两步,又拧回身来,乐得牙比眼大。 “当然,这个是另外的价钱。” 现场另搜罗了八个大爷来帮忙,人多了一倍,总算是哼哼唧唧抬了起来,棺木跟着众人,颤悠悠往外走。 白事知宾又塞给大金一个陶盆,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摔。” 见他木呆呆瞅着棺材没反应,那人又捅了他腰眼一下。 “快,孝子摔盆啊!” 大金这才反应过来,高举过头,大力甩了出去。 啪,老盆落地,四分五裂。 一声脆响,像是一个信号,绑棺的麻绳绷断,棺材侧翻在地,棺盖裂了。 有什么滚了出来。 只一瞬,唢呐哑了,吊丧队不嚎了,就连打包饭菜的人,也默默放下了塑料袋。 负责抬棺的心虚着往后退,看热闹的却壮着胆子往前拱。大金慌了,扒拉开人群往里钻。 可棺材里面没有李老爷子。 棺材里面满满登登的,全是金子。 黄澄澄的金子,日头底下,映射着耀眼璀璨的光。 对比之下,一旁纸扎的金山黯然失色,棺材里货真价实的金条张扬着逼人的富贵,亮堂堂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人人都在心里盘算:一根脱贫,两根致富,三根脱胎换骨,而眼前是成百上千根…… 李大金扶着寿棺,强撑住身体。环顾众人,眼神有些失焦。 “人来?” 声音嘶哑苍白,他指指棺材,又重复了一遍。 “人在哪儿?” 下一瞬,红着眼的人群渐渐逼近,拢成一个圈,将他和金子围在正中。 “你们要——” 话音未落,黑压压的贪婪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第3章 03生意人 跟李大金办白事的院子一峰之隔,有座春山茶厂。 厂子落在山脚,规模不大,不过是几排自建楼房,主要收购加工附近茶农的绿茶。 近些年,生意逐渐稀少,旱天之后茶叶欠收,更是再没开过张。老板前几个月处理了设备,遣散了员工,一把大锁封住了铁门。 如今厂子大院荒草蔓延,人烟凋敝,就连看门的狼狗都不知去处,唯有土褐色外墙尚残留两ʟᴇxɪ行油漆斑驳的红字: 私人厂房,游客禁入 今日的厂子里有人。 眼见着暮色四合,房内却没有点灯,暗影寸寸漫上来。 屋中央置着张茶台,红泥小炉燃着橄榄木炭,时而爆裂,噼啪作响。炉上沸着水,自壶口升起缕缕白烟。 炉膛内微弱跃动的焰火,偌大房间里唯一的暖光,不偏不倚,正打在男人的笑上。 “事情到这一步,总要讲个缘由吧。” 说话时,男子并未抬头,自顾自地沏茶。 垂低视线,悬高壶口,煮沸的山泉汩汩而下,化作一条细顺柔软的川,杯中茶叶打着漩儿,上下浮动,重新舒展。 男人名唤廖伯贤,人称贤哥,刚接替前任,从堂主升为喜福会新一代大佬,为人处世颇有些手段。因总是慈眉善目,笑眼盈盈,江湖诨号“笑面狮”。 “我找的人,我组的局,我打通的关系。为了这一单,我千里迢迢,亲自从橡岛过来。交易现场,头家老板一打开箱子——” 贤哥顿了顿,持杯的手微微颤抖。 “一打开箱子,里面蜷着个不认识的阿公。现在道上起了谣言,讲我贤仔走私阿爸,卖父求荣——” 他猛地收住话头。 “话说回来,阿公,您到底哪位啊?” “嘿嘿,”坐他旁边的老头放下茶杯,谦虚地摆摆手,“区区大爷,不值一提。” “怎么会在箱子里呢?” 大爷并未回答,反而低下头去,不急不慢地呷了口茶。先是呼哧呼哧地吸溜水,又呸呸几声把茶叶吐回盏中,接着又开始呼哧呼哧地吸溜水。 一屋人敛气屏声,昏暗中耐着性子等他的答案。 直至一整杯喝完,大爷方才抬起头来,缓声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 小弟气急要上,却被贤哥一把拉住。他见对方这般气定神闲,不禁多了几分猜测,生挤出一个笑来。 “阿公,您哪条道上混的?” “308。” 贤哥一愣,来之前做过功课,可没听说当地有个叫 308 的帮会,于是一拱手。 “新组织哦,赐教,敢问归哪个管?” “归……城管吧。” 大爷两手一搭,笑着拱回去。 “我在国道 308 路边卖瓜,敢问你们在哪练摊?” 贤哥脸色一僵,瞪向身后的人。 “大只狗,你搞什么飞机!卖瓜的怎么会在交易现场咧?你不是说提前验过,保证没问题吗?” 绰号大只狗的男人挠挠头,“贤哥,你一直不讲交易的是什么,我以为头家换了口味,要的就是阿公呢。” “弄干净,我不想再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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