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哪里会存在所谓实质的‘神’,他们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是喝着奶,爬过地面,咿咿呀呀学语,看见想要的玩具就耍赖,为了成绩不挨骂撒谎,摔了跟头掉眼泪,一点点长大的孩子。 谁又不是父母的孩子。 谁的背后又不是家庭。 和平的概念太沉重了,它要许许多多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逆着火光,逆着逃生的路,去送死。 最后变成教科书里的几行字,新闻播报中的几分钟,和三分钟的默哀。 之后所有人的日子都还要过。 没有人永远少年,但永远有少年。 没有人能永远迎来春天,但春天永远会来。 昨天烧败了的花永远消逝,今天枝头又萌发出新芽。 太快了,人的可替代性,更换速度,都太快了。 世界是一个个的格子间,里面装着每个人的悲欢喜乐。 有人家新生儿诞生,有人家送走了年迈的父母,有人家金榜题名,有人家辍学打工。 悲哀最后只留给了当事家庭。 有幸人们提起来时,会称呼那么一句‘英雄’。 这竟就是他们一生。 ----
第144章 世界的划分 陈姝曾想给罗森一个智能的假肢。 那是种名叫‘神经肌肉骨骼接口’的技术,能够意念驱动和传递触觉。 罗森家拒绝了,无论是以朋友的名义,还是帝国的名义。 他们知道这并不是帝国给的福利,而只是他们一群孩子的好心。 有那么一刻,陈姝有些生气‘普通’与‘贫困’家庭的那份骨气与自尊。 他们会放弃一项更好的东西,或者说方案,因为那对他们来说不能承担,然后又拧巴的不能接受恩情的概念。 所以置自己甚至是孩子于困境中要自食其力的挣扎,哪怕这份痛苦本来可以不用吃。 但他们执着于必须要吃。 不能让别人看低,不能吃嗟来之食,不能接受别人的恩惠。 就像新年的红包,必须来回拉扯,说“不要不要!”,亲戚走出二里地了还得追上去,把红包丢过去。 其实完全可以大方的接受,在之后一个合适的机会回一份体面的礼,完成交际中的礼尚往来。 但如果这份金额或是这份礼物太高昂,他们就只能羞涩于‘还不起’。 因为这份‘体面’是他们支撑不起的。 这种‘还不起’的概念,让他们在生活的危急时刻,也习惯于要闷着声咬牙往下咽。 于是有很多时候将自己和亲人逼入一种绝境。 就像银铄和外婆,宁可签协议把自己卖进去做实验,都不肯向朋友张一张嘴。 她并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是她身上的自尊心令她走投无路。 明明以后果去衡量,向朋友张口就是一个完美的方案。既能让外婆得到治疗,还能有充裕的时间去还款,又不会害了自己生命。 只需要张一张口,危机就能度过,是最简单的一个方式。 银铄不行,张嘴对她而言比死还难,所以她要为了自尊心,和顾忌‘人情’的后果,去承担外婆死亡与自己死亡的风险。 罗森家也是如此。 他们把后果看得格外重,格外大,眼前的事还没有得到解决,就先预想未来还起来时的压力,于是选择从根本上就不要欠下人情。 当陈姝看着罗森一次又一次失衡摔倒,他又太贪心快点自由行走,截肢的部位被磨得血肉模糊,她就觉得罗森父母十分愚昧。 他们明明那么心疼罗森,又宁肯眼睁睁看着孩子这样受苦受难。 但是平静下来时陈姝又会想,自己又何曾不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 她也曾与之深刻的共鸣。 直到走出来,走到这一步,她才能用开阔的所谓格局去嫌弃别人的愚昧。 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行为。 陈姝立刻就停止了自己脑袋里的抨击。 她不能因为自己见过了天地辽阔,就去笑话还被困在山林里的人。 不能因为自己兜里富裕,就指责别人为什么贫瘠。 不要忘了来时路,泯灭了初心,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视野与心境的变化,让人常常忘了下面的泥泞与挣扎,丧失掉同理心和感知力。 夜里,罗森抓着被子,不敢惊动了守在床边的母亲。 母亲太担心他了,在他床边打了个地铺,方便时时刻刻都能知道他的动静。 他知道自己截肢以来整个人都不太正常,精神恍惚,极端,易怒,多次的推搡了父母,还咬过他们。 在有理智的时候,他就难过,为许许多多的事难过。 他想快点站稳,像往常一样跑跳。 训练养成的习惯让他保持着如旧的作息,可是他只能眼巴巴盯着窗户。 然而剩下的半截肢体常常抽筋,钻心的疼,一疼就是一身的冷汗,仿佛要扒下他一层皮。 他不愿意说出来,徒增难过和担心,也不想打扰母亲难得的睡眠,就咬牙硬忍。 他将头埋进枕头里,偷偷掉着眼泪。 第二天,又乖乖地去穿假肢,配合康复。 母亲劝他歇一歇,不要那么急。 他说没事,躺久了后背肌肉不怎么舒服。 可是天渐渐的热了,硅胶套又闷又痒,他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去挠。 汗水就贴在磨出的伤口上,刺激地更加疼痛。 罗森自暴自弃会想,还不如这块神经就彻底坏死了得了,也免得遭那么多罪。 以前的军靴裹不住假肢,穿起来晃晃荡荡,就换了运动鞋,后来母亲把运动鞋刷了,让他穿帆布鞋,又因为运动鞋有坡度,换鞋后的差度会很难受,不得不去找假肢公司调。 而假肢公司调整过程是很费时的,因为他们自己试戴不了,所以必须根据患者的反馈不断微调。 更麻烦的是,他不能每次都去假肢公司解决问题。 于是在一次次站走难安中,他终于学会了自己调整,拧动螺丝,脚板相对着迎面骨稍微外旋一点,就慢慢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 他才松下一口气,露出一丝笑意。 曾经穿梭在废墟中,闯过一关关训练的军校生,竟因几颗螺丝满头大汗。 一滴滴砸在手臂和地面上。 没有人知道他的艰辛。 这些隐秘的痛苦,细碎的疼痛,时时刻刻的折磨,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假肢康复中心,见着有许多人已经能摆脱双杠,他也想早点摆脱双杠,就又收拾起自己的‘破罐子’,重新打气,面对前路。 一遍又一遍罔顾劝阻地走啊走啊,终于有一遍他觉得自己走得还不错,于是试着松开了扶着双杠的手,下一刻就是身体失衡,朝着地面狠狠摔了下去。 “啊!” 他吃痛叫着。 看见母亲含泪扑来的眼,听到那几乎在耳朵里起了茧子的话:“咱们不练了,乖,听话。” 罗森不肯,他转身扒着双杠站起来,继续练。 他并没有被母亲的心疼安抚,恰恰相反,他万分迫切想要摆脱这句话。 因为这句话意味着,他还不能自由地出去,去见来自外面的太阳。 他还是不行,还是不行… “啊!” 又一次摔倒。 假肢康复中心里的病友们聚在一起聊天,说到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去呼吸过新鲜的空气。 “以前不费吹灰之力的事,现在看到别人,我满心的羡慕啊…” “害!会好的,加油啊!” “你也是。” 罗森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直到幻肢的痛感加剧,他浑身颤栗,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好疼… 救命… 他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了,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松开双杠去抱自己的腿,一头就撞了上去。 “…” 接受腔是硬的,和自己的肉身完全没法比。 煎熬,焦虑,失眠。 一夜又一夜的过。 他要像一个幼儿一样,重新训练自己的肢体。 站立、双手扶杆行走、单手扶杆行走、单手拄拐杆内行走、单手挂拐杆外行走、丢拐行走、尝试上坡、下坡、楼梯。 是啊,这本来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这本来该是日常里的事情。 现在怎么就变得这么难… 仅仅失去半条腿,他的日子就翻天覆地,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硅胶套可以充分地贴合残肢,不让空气钻空子,也可以调整假肢方向,让接受腔更充分的包裹。 可无论如何穿戴,只要感受到接受腔一丝滑动,不安的感觉就会立马将信心击败。 摔倒好像成了一种新的ptsd,只要有一点点征兆都令罗森恐惧。 失败始终萦绕着他,就像若拉的死和他失去的半截腿。 直到,某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再一次松开双杠,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走着走着,那个曾经的世界就离自己越来越近。 在母亲的注视下,他居然触碰到了大门的把手。 和已经被掌心暖热的双杠不同,铝合金的材质入手冰冰凉凉,仿佛之前是一场漫长的寒冬,穿过风雪与迷雾,外面就是热烈滚烫的夏。 现在,一切只有一门之隔。 而为了这一门之隔,废了多少功夫,多少时间,和多少个跟头,数不清了。 罗森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惊又喜地回身去看后面的父母。 “爸!妈!” 他唇翕动着,字音含糊在嘴巴里,激动地都忘记了要怎么表达。 就用最原始的,婴幼儿的方式,不停地喊:“爸,妈,爸,妈!” 他右手握着把手,左手指门,嘴巴向下瘪着,鼻涕和眼泪混着流了进去。 “做到了,儿子,你做到了,爸爸妈妈为你骄傲!” 父亲和母亲也热泪盈眶,捂着嘴吧冲他挥手。 “去吧,去推门吧。” 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子重新站起来,重新又像以前一样可以自由生活在这个世界,那颗揪着的心,也在风与光透进来的瞬间松了下去。 罗森的胳膊险些使不上劲儿,反复推了三遍才没有手滑,第一件事就是朝着天空抬头。 太阳好大,好刺眼,照得眼前白茫茫地,有些痛。 他却不停笑。 然后迫不及待朝最近的一个公园走。 那份喜悦冲刷掉了所有苦痛,让他只一门心思记着要去那个目的地,要去看花,看草,要拼命地吸取自由的空气。 自由原来那么重要,一双可以行走的腿原来那么重要。 在此失去自己的腿之前,他只觉得残疾不幸,但理所当然地觉得,科技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从来不知道,残疾背后原有着比表面更多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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