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来是那么注重形象的一个人,无论何时都是风流倜傥,俨然古画里“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浪荡公子,现下却坐在硬木椅子上,一身完好的柞蚕丝西装礼服被海水浸湿,浊迹斑斑。 难道,这也算“怜惜”的一部分吗? 难道,这也是“资助”的一部分? 她有些恨他了。恨他这样不知边界的好,却从来不曾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自尊心像一根针,穿痛着她。 “再喝杯糖水。”沈宗庭按照医生的吩咐,给她端了一杯糖水进来。 用红糖泡开的糖水,装在一次性塑料杯里。她看着这杯水,下意识地拒绝。 “谢谢沈先生帮忙。但我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待会就回学校了。”她拒绝他时,也不看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扎针的伤口,细小的一枚针痕。 沈宗庭皱眉。 “好了?是谁在车上喊疼?” 她在车上无力捂着小肚子,轻轻的那一声“疼”,让他都在痛。 “...沈先生倒是记得清楚。”孟佳期忽然笑了,她那笑是很哀婉的那种,花瓣一样柔嫩的唇翘起弧度,眼睛却是不笑的。 沈宗庭敛了声,莫名觉得,今天这小姑娘好像生了一身的刺,执意要同他作对。 孟佳期见他不说话,干脆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她露在病号服外的皓腕伶仃细弱,越发显得那病号服的袖口都空空荡荡。 她双脚落地,四处寻找着鞋子,只找到床头柜下方的一次性鞋垫,那双湿漉漉的长靴倒是不见。 她今早上穿来拍摄的衣服,想来也还在那栋别墅里。 她想回学校了。回公司也好。 总之,不想待在这里,不能看到沈宗庭。她一切的痛苦皆因他而起。 沈宗庭垂下视线,不期然看到她在床边晃荡的两只脚,它们自床沿垂下,白而嫩的两只,脚趾向脚背的延伸处,关节扯出的筋骨是好看的粉色。 她的脚,清瘦和肉感得恰到好处。 “那双长靴呢?”孟佳期发出疑问。她可不能穿着一次性鞋垫回学校。长靴湿是湿了点,好歹能穿。 “在我车上。”沈宗庭移开视线,漠然的目光投向地板。 “?你脱的?”孟佳期喉间干哑,修长的美腿打横卧在床上。她不由得想起那条专为拍摄准备的裙子是多么短,堪堪遮住她大腿。 “我脱的。”沈宗庭迎向她,目光定定。 “...” 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曾为她脱过长靴,裸露出她的大片肌肤,这个认知让她脸蛋微红。 “沈先生,你越界了。”她声音很低,却又像金石那样坚硬,像是在审判他。 “越界?”他看向她,重复。 “你为什么要请人给我换卫生巾?为什么要帮我脱鞋子?” 这些,难道都是他能做的?他用什么身份去做这些? 如果他不在乎她,他能这样处处贴心,鞍前马后? 他不承认他在乎她。光是想起这点,就让孟佳期心口都在刺痛,眼神也清棱棱的,破碎。 她知道,她现在的模样,很咄咄逼人。可这样咄咄逼人的背后,不过是她想让他承认,他也是有一点喜欢她。 正如《甄嬛传》里,沈眉庄难产而死之前,问温实初的那一句“有没有一点点?” 面对她的逼问,沈宗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他恐怕连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的动作早已先于意识,想要去替她做这些。 “你为什么今天恰好出现在这里?”孟佳期不肯放过他,非要刨根问底。 她看他身上的衣服,明明是一套非常正式的礼服,也迥异于他平时随意的穿搭。 沈宗庭还真一下子被她问住。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实则今天是温小姐和乔二少的订婚宴。论照礼节,他该去参加订婚宴,为这对新人送上祝福。 但,清晨起身时他看放在斗台上的万年历,想起的却是,今儿是孟佳期要拍杂志照片的日子。 她在别人的镜头下,会是什么模样?想到这儿,沈宗庭的心开始发痒。他见过她执起画笔,笔下线条灵动,画出艺术品。 她笔下曾有那样美好的风景。 可唯独,他没见过她成为风景。 他想见证她成为风景,她一定是很美的风景。 礼服穿好之后,他没有赴宴,让司机将他载来海边别墅,好远远地看上一眼。 她站在石质岩滩上,一袭吊带短裙,头发被风吹起,冬日的斜阳照得她像旷野中生长的植物,茕茕孑立,筋骨分明。那种美,既野性又脆弱,深深地击中他。 他在远处静静地欣赏,不想下一秒,就看到她像断了线的纸鸢坠入海里。他心的一部分,好像也一并跟着坠下去了。 接住她的那一秒,他脑海中滑过的意识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还好来了。还好能够接住她。 “我今天不想出门,就随便过来看一看。”沈宗庭挑眉,不耐地说。 有时,他真希望她不要这么聪明,把什么都洞察了。 把他都给洞察了。 在他的回答结束后,病房里又是一阵沉默。沉默像墙角的青苔,滋生,蔓延。 孟佳期深深呼一口气,她知道,她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了。究竟是,他不肯承认,还是如他所说? “可以把鞋子还我吗?”她轻轻启声。 “...你要去哪里?” “回学校。” 她的回答让沈宗庭蹙了蹙眉。 “就算你要回学校,也不急于这一时。” 孟佳期细白的小脚套进医院的一次性鞋垫里,人已经站了起来,裤管顺着重力方向垂落,盖住脚踝。 “我现在就要回,我还有功课。”功课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其实,她的功课也没有那么着急。 “什么功课?我打电话给你老师,帮你请假。” 听着男人武断的声音,几乎就像命令一样,孟佳期忽然笑了,这一抹笑,显得她那张苍白的小脸是如此的哀婉,凄美。 “沈先生,我不是闲人,不像您一样,想出现在哪里就出现在哪里。” 她不是闲人,她得有钢铁一样的意志,像个以钢铁为骨架、以螺栓为关节的姑娘,永不停歇地跳到生活的马车上,完成她的学业、工作、实习。 沈宗庭是闲人。 他这种位高权重、高高在上的男人,有钱有闲。从这点上来说,他们之间,算不算“夏虫不可语冰”? “你就执意要回去?”沈宗庭眉筋微跳。 “嗯。”孟佳期轻轻点头。 “你的功课,我打电话向老师请假。”沈宗庭又重复了一遍。 他在她眉眼中看到执拗,此刻的她像冥顽不固、一意孤行的孩子,无理取闹。 “...可我还有实习。” “我打电话给你的领导。” “我...” “还有什么,还有工作室的兼职是吧?我全都让人给你请假。”沈宗庭似笑非笑。她就是穷举尽所有工作,想逃离,想快点,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可是,眼下他偏偏不想如她的愿。 他怎么能如她的愿呢?她这样虚弱、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 “你——”孟佳期两条远山眉微微蹙起,秋水双眸瞪住沈宗庭,眸中隐隐有艳光。 “我?我怎么了?” 沈宗庭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罕见地露出一点无赖样。 凭借着身高差,他几乎可以将她整个人拢住,他脚尖朝前,牛津三接头皮鞋的鞋尖几乎碰触到她一次性鞋垫的鞋尖。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他身上特有的乌木气息,几乎要摩挲上她的鼻尖。孟佳期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慌乱。 之前,沈宗庭在她面前,一向是温和又宠溺的姿态,纵容她。 这是第一次,她逆着他做事,也第一次感受到,他意志的强硬,说一不二。 她不由得后退一步。膝盖上方大腿的位置,碰到了床沿。床间位置狭窄,她已经退无可退。 只要再退一些,她便要折腰倒在床上,以一个上半身平躺、敞开的姿势来迎接他。 这样的姿势太过危险,孟佳期堪堪稳住身型,不敢就这样倒在他面前。 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沈宗庭身上的进攻性和侵略性。这样浓烈的男性气息让她害怕,也让她似乎骨头都要因此而酥软。 “嗯?我怎么?”沈宗庭不打算放过她,好整以暇地用视线描摹她因此染上一层红晕的脸蛋,心内的不耐到了极致。 “你少管我!”孟佳期气声。 “我这么就不能管?我就是要管你。” 他索性承认。“算我多管闲事,不行吗?” “我的闲事,不要你来管。” “呵。”沈宗庭冷笑一声。“我要是不管,你知道你会怎样吗?你知道冬天的海水有多冷?” “冬天海水有多冷,关沈先生什么事?我被冷死了,又关沈先生什么事?” 孟佳期说的是气话。她就是借着生理期到了,想闹脾气。 “就关我事,你没离开港城一天,你的闲事我就要多管一天。”沈宗庭索性摊牌。 “你!你无赖。” 孟佳期斥他一句,素来沙哑柔和的嗓音变得清棱棱。 女孩怒斥他一句无赖,秋水眸中含了一层薄怒,似乎被他羞辱到了。不知为何,她的薄怒、她薄薄的泪光,她俏脸含怒的模样,好像极大地取悦了他,让他肾上腺素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这样子,莫名让他想欺负她,狠狠地蹂躏她,弄哭她。 他的鞋尖逼了上去,更紧地触到她的鞋垫。 不过是足尖和足尖隔着皮鞋和一次性拖鞋垫的相触,她却好似浑身被过了电一般,身体轻轻颤抖着,纤腰承受不住。 一阵天旋地转,她向后仰倒在床上,长发披散在蓝白条纹的床单上,腰肢被迫向后折着,身体如拉到极致的满弓。 孟佳期脑中响起尖锐的警报。他们无意中有过许多身体接触,可没有哪一次,是以这样的情态,她这般呈现。 她在下。 而他在上,居高临下。
第34章 春潮 孟佳期倒得猝不及防, 两人的腿隔着裤线轻轻摩擦,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危险的姿势,让她和沈宗庭都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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