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一定比我泰然,这是我早知道的。所以我也不争强好胜了,由着视线模糊,战栗不已,由着我成了那些狱警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话。等视线不再模糊,我已重新坐下,周森手腕上的手铐也已被暂时取下,他坐在我对面,不哭不闹不苟言笑。 我摇尾乞怜:“你多的是大丈夫的担当,说一不二的,说到做到的,但偶尔你也给我些小儿女的情怀吧。咱俩都这么熟了,你还矜持什么啊?我就坐在这儿,中间连铁栏杆都没有,你一伸手随便你摸,你是哭是笑倒是给我个准信儿啊。你……你倒是笑一笑啊。” 周森没有马上笑,像是马上笑的话,就是顺了我的意似的,他故意顿了顿才松懈下来:“毕心沁,妆都花了啊。” 我大喇喇地抹了两把:“我一向不是以外在取胜的,对吧?” 我的手就放在桌子上,周森的也一样,间隔不足十公分的距离,所以只要其中一人肯效举手之劳,我们便能十指相握。而只要周森肯真正地看我一眼,或者喉头轻轻咳上一声,只当是个暗示,我便肯效这个劳,毫不犹豫。 可是,他并没有真正看我,即便我这张泪湿的大花脸满有看头的,他的眼神也固执地,百无聊赖地游离在我之外,从我的鬓角刷刷地削过去。 “听说你以身试法了?”我指的是他和狱警发生冲突一事。 周森话茬接得紧:“听说刑海澜被送医后情绪不稳定,我一时心急。” “哦。”我半天才咕哝出声。 周森这突如其来的小儿女的情怀,一不小心就给了别人,让我措手不及。纵然他对刑海澜的“心急”是那样义不容辞,但他就这样字字铿锵地公之于众,还是让我嫉妒得快要掀了桌子。 “你有吃亏吗?”我等不及,猎豹般伸了手。 可还是不及周森的速度,他收回了手,慢条斯理地抻高了袖子,露出了手臂。那纱布边缘的胶带并不牢固,他随手一掀,便露出其下带状的暗紫色瘀伤中央,那撕裂的伤口狰狞着,血迹是暗褐色的了,浸着不知名的药粉。 我心口突然绞痛得厉害,牵连了胃,然后俯下身,一口口将早上许诺硬塞给我的面包牛奶悉数吐了出来。 周森差一点就越过桌子,扑到我身边了,我却没福气地一直俯着身,所以错过了他那汹涌的我求之不得的“情怀”。和去年无比茂盛的薰衣草田一样,一旦错过了,我便再也寻不回。 有人清洁了我脚边的地面,我这样一个麻烦的人,狱警快要对我不悦了。 “吓着你了?”周森作势还要解开领口的扣子,“可这不过才是冰山一角。” 周森几乎是在用唇语,但又那么满不在乎:“呵呵,他们一向找隐蔽的部位下手,所以我这张脸和这双手,倒是幸免于难。” 我咬紧牙关故意没喊停。周森有些意外,但戏一旦开了头,就得演下去,他不得不拉开了领口。那是我朝思暮想的胸膛,我才投入过几十次,才赤裸裸地被熨烫过一次,之后便想得丧心病狂的胸膛,于是那边缘还外翻着的伤口,分明是豁在了我的心头之上。 周森向后倚在椅背上:“我之前还自认为会几下拳脚的,孔昊,你没忘了吧,我还替你教训过孔昊的,易如反掌的。可到了这儿……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毕心沁,原来我也不过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学着周森的样子:“是啊,原来你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羔羊?这词儿用得真好,你要不要学着叫一声?咩?” 我的鞋跟在桌子底下规律地敲打着地板,叩叩叩地,在冷场的时候显得尤其恼人,可我控制不了,光是控制上半身就够我受的了。 “你要见我,就是要对我说这些吗?”和周森的对话,我一向是亦步亦趋,他问一句,我便应一句。于是难得发问一句,理所应当的有气无力。 “我要见你,是要亲自确认你比我认为的更顽强。”周森这次是在真正看我了,他放肆地评头论足道,“下巴尖了些,听说你食欲不差的,怎么还是瘦了,不过更好看了。到底是谁说你不是以外在取胜的?毕心沁,你是个好看的女人,这点你不用怀疑,不然当初我怎么会看上你?” 让我失控的电流从脚底向上蹿升,从鞋跟到了小腿,再到大腿,再向上的话,桌子便再也挡我不住,那么我的颤抖就会暴露无遗。 周森向前,手臂撑在了桌子上,大概是碰了伤口,他嘶地一声:“脸色真的是差了些,听说你去了‘远香’,舟车劳顿的,也怪不得。那边气候干燥,你看你,皮肤都开裂了,那次你头受了伤,在医院我看到你手背都皴裂了,你还反驳我说你平时有保养的习惯的。女人啊,日子再难过,保养也是必须的,记住了吗?” 轮到我的手臂失控了,我这次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周森的一只手。我以为我的手已经够僵的了,可他的更甚,血液都冻结了似的。 周森的目光洒下来,笼罩在我们的手上。我莫名地怕他抽开,于是抓得死死的,心想想抽开吗?那你就自断手腕好了。哪知周森非但没有挣扎,另一只手还覆了上来,若有似无地摩挲着我的手背:“听赵炽说‘远香’今年利润可观,心沁啊,凭你一己之力,想坐吃山空都难的,可你还在上班吗?不想……去旅行吗?到处走一走……” 我中计了,周森这混账男人故意激怒了我,于是我率先松开了他的手。 我接下他的话茬:“好忘了你吗?” 周森俯在了桌子上,手臂垫平,下巴硌在手背上,不置可否。 “不该死的死了,不该伤的也伤了,赵炽说黎明前的黑暗过去了,他明明是说最黑暗的时候过去了!这里太平了,可你还是让我去旅行,让我走?那么你根本不是在在乎我的毫发不伤,而是让我离开这里,离开你,去看山高水远,再仗着这张‘好看’的脸来几段花前月下才最好不过,然后好……忘了你吗?” 狱警上来制止了我的激动,他们快要被我逼到底线了。 周森仍从容地俯在桌子上,像是某一个慵懒的午后,课堂中的他坐在临窗的位置,阳光晃得他镀了金一般,他那样乖巧地坐着,心思却早飘到了操场又或是哪个女生的身上。此时短头发的他稚气未脱似的,却又有着生性的执拗。我好想拥他入怀,好想。 他说:“心沁啊,你以为我在和你说分手吗?不是的,分手……哪里有这么突然的?那太假了。咱们……慢慢来。” 慢慢来。 到底会有多慢,五十年可不可以。 我从探视的房间走向监狱的大门,步子拖沓得要命。狱警再三催促,未果后,推搡了我一把。我回过头对他暴跳如雷:“慢慢来!他说慢慢来,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啊!” 许诺和赵炽都在门外等我。后来的有一天,赵炽对我说,那天我从监狱走出来,铺天盖地的灰蒙蒙中,只有我从头到脚都是缤纷的色彩,明明是桃红色的,却艳得像是能滴出血来,那一幕他一百年都不会忘记。 许诺迎上来:“这么快就出来了?” 我一摊手:“叫狱警轰出来的呢。哎,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刑海澜,要是的话,我也大可以去泼硫酸,我连脸都可以不要呢。说着说着……我一没留神,把椅子给带翻了,所以……就被轰出来了。” 我尴尬地笑着,咯咯地。 “什么叫因为刑海澜?”赵炽问得波澜不惊。 “因为他要我忘了他。”我也答得波澜不惊,像是法庭上律师和证人的问答。 许诺自然不及赵炽,她眼中燃着簇簇的火苗:“那周先生怎么说?” 我皱着眉头,极力还原周森的原话:“他说不是,他说……他从不会为了哪一个人而活,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交代了来龙去脉,我也就奄奄一息了。我抱住许诺:“所以说,泼硫酸没有用的是不是?许诺,我恨死你了,让我穿得像跳梁小丑一样,不然我也不会这么丢人,我恨死你了。” 许诺突然力大无穷,一举将我移交给赵炽:“赵律师,麻烦你送她回去,让她好好休息。” 我叫住走向监狱大门的许诺:“你是要替我报仇雪恨吗?不要。你要敢骂他一句,我就只当没你这姐妹了。” 我被赵炽塞上车子。途中我一直偏着头望着他的侧脸,他明明也是个好看的男人,白净,儒雅而睿智。我说:“周森还说了,你是个好男人。” “我的确不坏。” “可我怎么就觉得……你比他差远了呢?”我毫不留情。 赵炽车速平稳,回敬道:“我也并没有觉得你有多好。” 赵炽从后座上拿过外套,盖在我身上。今年的六月,没天理地冷着,像是要冷到地久天长去了。 后来的后来,我听说在我离开后,周森蜷缩在那间我离开的房间里,不能动弹。他又被重新戴上手铐,两名狱警一左一右拖着他,将他扔回牢房,途中他的双脚一直被拖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狱警大骂他“装死”,可他不是装的,他就是莫名其妙的不能动弹。这些,我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听说的。 赵炽陪我去接我妈的时候,庄盛正陪着单喜喜,加上我妈三人,正在下跳棋。 庄盛早就重新蓄长了头发,扎着个小辫儿,两只手腕上都带着护腕。他大概肠子都悔青了,文身就文身吧,干吗不选个隐蔽点儿的部位。 单喜喜对我用口形说道:“都下了三十几盘儿了。” 我坐到我妈身边:“妈,咱回家吧。” 我妈聚精会神地:“下完这盘儿的。” 三人跳棋规则是各自为战,可我妈就是硬生生地只对庄盛围追堵截。单喜喜各路坦荡荡,反倒百无聊赖,她又对我用口形:“我都赢了三十几盘儿了。” 庄盛自暴自弃:“阿姨,要不……要不你们先走着?我殿后。” 单喜喜不等拿到最后一个冠军,便接到了王墨的电话。她不由分说将静候在一旁的赵炽揪过来接手,然后明明没有视频,却不由自主地一边应声一边点头哈腰,挂了电话后,便涂脂抹粉。 庄盛频频瞥着赵炽,眼珠子都匿到眼角去了,只露着大片的眼白。我从剧痛中稍稍振作,这才注意今天的赵炽也水深火热似的,所以这会儿根本没注意到庄盛的存在,好不旁若无人。 然而这最后一盘棋到底也没下完。我妈捏着棋子迟迟落不了步,索性一抛,棋局大乱。她的心水又大乱了。 我无疑是个不孝女,每每她才有拨云见日的迹象,我便又发动狂风暴雨。从庄盛到赵炽,她没半句怨言,对庄盛三十几盘儿的围追堵截是她仅有的怨气。可偏偏那两人这会儿还同桌竞技上了,我像是左拥右抱一般,毫无贞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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