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正在下降。” “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 “所有个人电脑及电子设备必须处于关闭状态。” “请你确认您的手提物品是否已妥善安放。” “稍后,我们将调暗客舱灯光。” …… 机上广播再次响起。 这一次,聂广义没有过敏,他睡得正熟。 这些天,因为心里想着失物招领处的信,外加必须要坐飞机的恐惧,聂广义一直也没怎么睡好。 这会儿借着“复方枣仁胶囊”的安慰,睡得正香。 下降的广播一响,空乘就会过来提醒乘客调直座椅靠背。 像聂广义这种原本平躺的,动静就比经济舱的要大很多。 别的时候,空姐可以不来打扰,这种事关飞行安全的降落前准备,是不得不提醒的。 聂广义就这么被叫了起来,还没有搞明白是什么情况,公务舱的乘务员就已经在帮他调整座椅。 这下好了。 聂恐飞立马就知道自己不是躺在床上,也知道飞机是要进入下降程序了。 起飞和降落阶段,是飞机出事概率最高的两个时期。 国际航班整个下降的过程颇有些漫长。 这一直都是聂广义的噩梦所在。 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开始就想着把“义愤填膺”留在下降阶段。 对啊,他的义愤填膺呢? 之前不是还拿在手上的吗? 然后他腾出一只手去给梦心之冰敷。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吃了安眠药睡着了。 那信呢? 信在哪儿? 没有了义愤填膺,感动到不行,有没有用? 聂广义的头转来转去,硬是没看到聂教授写给他的信在哪里,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了。 “你是在找这个吗?”梦心之在空乘走了之后才出声发问。 “你看了?” “我是看这封信掉在了地上,就帮你收了起来。” “你没看怎么知道是信呢?”聂广义紧张到语言不能自理。 “因为还有个信封啊。我帮你装进了信封。自然也就知道这是一封信了。” “你真没看?” 梦心之有些反感,直接反将了一军:“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可能没有看!” 聂广义总算是从睡梦和紧张的夹击之下,恢复了一点神志,知道自己刚刚的接连提问,属实是有些过分了。 他不是那个意思。 可又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聂广义停顿了好久,才道:“我的意思是,你看了也没事。” 梦心之没和聂广义计较,只道:“我没有查看别人信件的习惯。” “对对对,我也没有恐飞的习惯,我现在一点都不紧张……”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李四不曾偷。 梦心之无语。 想到聂广义的恐飞程度,倒也没有真的动怒。 毕竟,她连手上的伤都原谅了。 如果有的选,梦心之永远都不可能再和聂广义坐同一趟航班。 嗯。 如果。 “你确定要让我看这封信?”梦心之问。 “确定啊!这是写给我的信,还有谁能比我更确定?姑娘别说看了,直接念都行。”聂广义大手一挥:“不大声,不要钱!” “……”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聂广义赶紧改口:“不大声,不收钱!” 嗯,还不如不要钱…… 梦心之没有说话,默默地把信还给了聂广义。 她其实是有点好奇这封信里面写了什么的。 不是内容,而是文字本身。 信封上的那几个字,写得遒劲有力,甚是好看。 但也仅仅只是一丢丢的好奇。 她去过那么多的博物馆,看过那么多的历史名帖,对好看的字,早就已经有了一些抵抗力。 “姑娘。”聂广义努力引起梦心之的注意。 放在平时,广义大少不可能是这个样子,聂天才更是眼高于顶。 此刻是个例外,梦心之要是不理他,他可能就要灵魂出窍。 “姑娘,姑娘。” 梦心之怕聂广义再这么叫下去,会引起旁边人的注意,于是回答:“姑娘很忙。” 聂广义并不关心梦心之回答了什么。 只要有回应,就算是胜利。 “先前听说,姑娘是学文物和博物馆的对吧?”聂广义非常努力地想了一个梦心之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依姑娘看,我国的哪一件文物,是文物中的文物?” “文物中的文物?”梦心之确实有了一些兴趣,却不知道聂广义要问的是什么。 “就是,姑娘能不能在我国所有的文物里面,选出一件最厉害的。” “这难度就有点高了。”梦心之说,“我们国家有195件,禁止出口的文物。2002年第一批64件,2012年第二批37件,2013年94件。这里面的每一件,都堪称文物中的文物。不可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就想听听姑娘的一家之言。” “那天听过你拉二胡,想必是精通音律的,对于你来说,文物中的文物,可能是第一批禁止出口的文物里面的曾侯乙编钟吧。有很多人把它叫做镇国神器。”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编钟的出土,直接改写了世界音乐史。”梦心之说。 “怎么改写?” “你知道钢琴是用十二平均律来定音的,对吧?” “嗯,全球通用的八度的音程实际上是按波长比例平均分成十二等份的,相邻两律之间的波长之比完全相等,这是个物理机械波问题。” “那你知道十二平均律是谁发明的吗?”梦心之又问。 “嗯”聂广义选择性回答:“百度上说,明朝有个叫朱载堉的王子,精通数学,他用珠算开方提出了【新法密率】,发明了十二平均律,制作了世界上第一架定音乐器。” “你为什么特地强调百度上说?”梦心之抓住了一个细节。 “因为这个说法有争议。更多人会觉得十二平均律是随着西洋乐器传到中国的。在欧洲历史上,十二平均律理论的创立者是法国人马兰•梅森,他在1638年出版了《谐声通论》,奠定了像钢琴这样的十二平均律西洋乐器的基础。” “1638年。”梦心之停顿了一下,“朱载堉关于十二平均律的研究,是在万历十二年,也就是1584年,早了整整52年。我国学者认为,是传教士利玛窦,把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传到了欧洲。” “我听说过这个说法,但是西方学者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马兰•梅森并没有参考朱载堉的研究成果,而且交响乐本来也是西方传过来的音乐,我们学钢琴的人,会认为十二平均律的集大成者是巴赫,他的《平均律钢琴曲集》是真正意义上平均律作品的鼻祖。” “即便前后相差52年,但还是争论不休对吧?”梦心之慢慢地真的有了聊下去的性质。 聂广义回答:“十二平均律的音乐,没有成为我国古代的音乐主流。我们一说到西方音乐,就会想到十二平均律的交响乐,一说到中国古典音乐,只会想到你妹妹每天哼唱的宫商角徵羽。” “确实是这样。”梦心之眼睛都亮了几分:“那如果我告诉你,战国时期的曾侯乙编钟,就已经用了十二平均律了呢?这比马兰•梅森早了怎么都有2000年。” 在聂广义的惊讶之中,梦心之笑容灿烂地做出了总结:“当史料记载不能为我们正名的时候,出土文物可以!” 聂广义看着梦心之的笑容出神。 这个笑容,和他以前见到梦心之的时候不一样。 第一次见面,梦心之给他的感觉,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像九秋之菊一样清素。 那时候的梦心之,带给人一种距离感。 聂广义自己其实也是会给人距离感的。 但距离感和距离感不一样。 梦心之那种,是可远观不可亵玩。 聂广义这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 这些都是第一次见面的印象。 此刻,就在这一个瞬间,聂广义忽然从梦心之身上,看到了满满烟火气。 一个鲜活的现代女孩,不再清素,不再遥远。 聂广义因为女孩脸上的笑意,由衷地感到高兴。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这种感觉,相当之可怕! 尤其是聂广义这种,习惯了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天才。 想到了这儿,聂广义猛地摇了摇头,顺便在心里对他自己进行了鄙视:【想什么呢?现在是想,把快乐建立在痛苦之上好,还是建立在快乐之上好的时候吗?不要忘了,你可是个恐飞人士啊!你这一直盯着人家看,人姑娘一气之下不和你聊了,要怎么办?】 “姑娘方才说曾侯乙编钟是文物中的文物之时,特意强调了是对我来说,那么对姑娘来说呢?姑娘是否也这么认为呢?” “我个人的话,我可能会把我的一票投给马王堆一号墓的T型帛画。”梦心之其实是有自己的答案的。 只不过,作为一个文物和博物馆专业的学生,她倾向于不给文物“论资排辈”。 那195件禁止出国、出境展览的文物,每一件都是国宝。 首批的64件,更是各有各的精彩。 “马王堆一号墓是辛追墓,对吧?”聂广义问。 “对,西汉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夫人辛追的墓地。” 梦心之开始详细解释: “丞相夫人的身份,和各种帝王墓比起来,并不算高贵。” “但辛追是世界上保存最好的湿尸。” “时隔两千多年被挖掘出来,尸体不仅是完整的,还有弹性。” “T型帛画是盖在辛追四层棺木最里面那一层上面的铭旌。” “这个铭旌记录和探讨的是人死后的世界。” “从下往上,记录了地下世界、人间葬礼和天上引魂。” “诠释了辛追是怎么一步一步升天的。” “马王堆一号墓的T型帛画向我们展示人死亡之后的浪漫世界。” “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美好的死后世界,我们才可以缅怀和祭奠自己逝去的亲人。” 聂广义有点不太能接受,梦心之用【浪漫】和【美好】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人死后的世界。 他原本就恐飞,梦心之的话,又让他想起了已经离世的妈妈。 聂广义想吐,并且直接是生理层面的。 奈何飞机下降期间,洗手间是暂停使用的。 梦心之很快就发现了聂广义的异样,立马切换话题:“首批禁止出国展览的文物里面,有一件现代人看了,全都会先鄙视一番的,【就这……这确定不是穿越的……这还不如我家的……】,我手机里面有那件文物的图片,你要不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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