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网友目的不是主持公道,而是起哄看热闹。跟网友辩论“你们懂不懂什么是爱情”,等于不打自招主动承认那些传闻。 其中有个家境富裕的知名网友,恰好人在巴黎,发帖说自己要替大家一探究竟。 宝珠吓得当场给晏启山打国际长途:“姐夫,我给你俩惹祸了……为了以防万一,要不让我姐先去参加明天跨年演出……” 傅真闻言,立刻一口拒绝:“不,我不能总让三哥挡在我前面。” 明天,她有个准备了很久的礼物要现场送给三哥,她绝不临阵脱逃。
第73章 2008年最后一天, 巴黎小雪纷纷似撒盐。 晚上要参加“巴黎旅法华人非遗迎新晚会”,傅真天蒙蒙亮就起来吊嗓子了。 考虑到跨年,她本想唱吉祥喜庆的曲目。 首选是《游园》里的《皂罗袍》。然而, 皂罗袍其实是悲欣交集的闺怨词。 那样姹紫嫣红的春天,小娘子我只感受到, 生之寂寞, 春之易逝。 到底是我负春光, 还是春光误我? 春天越发秾丽, 小娘子我被禁锢的灵魂越发黯然孤苦,漂泊不定。 也许我的人生, 也如同这无边春色,极尽浓艳富丽,却付之荒脊。 这是古典文学经典手法, 寓情于景,以喜写悲, 写尽喜景以烘托命运的哀恸。 实际上, 《牡丹亭》几支经典曲牌,认真细究的话,都不算喜庆。 真喜庆的经典名折, 几乎都是《惊梦·山桃红》《幽闺记·踏伞》这样的双人戏, 戏眼是男演员的唱段。 主办方负责外联的孙先生听说后, 提了和晏启山一模一样的建议—— “反正外国人不讲究这个, 只要别唱“睡昏昏似妃葬坡平, 血淋淋似妾堕楼高”①, 你只管唱自己想唱的。” 宣传传统戏剧文化嘛, 老唱家喻户晓的那几折也没意思。傅真心一横,选了《牡丹亭》里比较冷门的《离魂·集贤宾》②。 《集贤宾》既不会太悲痛欲绝, 还糅合了青衣,是闺门旦很见功底的一个曲牌。 《牡丹亭》其他唱段,个人对腔格③的运用都不会像《集贤宾》那样体现得明显。 昆曲嘛,对着曲谱唱是唱,没有腔格,唱不出昆曲味儿。腔格的处理和运用,非常依赖演员的个人理解能力和审美能力。 嗓音条件和唱功只是门槛,理解能力和审美决定戏曲成品质量和个人艺术成就。 选《集贤宾》是有原因的。为了唱好它,傅真特意一个字,一个字掰碎了揣摩过。 之前练《皂罗袍》时,她就已经把宕三眼④,处理成了橄榄腔,不再突兀地停顿三下,而是两头渐强渐弱,中间气息缓缓推出,唱腔更俊,听起来更柔和漂亮。 傅真这段时间练《集贤宾》,跟配乐磨合,晏启山基本上都在旁边观摩、陪同。 文学艺术有个特点,太幸福的人在文学戏剧等艺术方面,都不会有太高的成就。 读大一时她尚且天真稚嫩,如今年岁增长,情路坎坷,终于能深刻地理解唱词。 晏启山几年前,偶然间在李莹厅听过傅真当时版本的《集贤宾》,确实稚嫩天真。 而今她收着演,气息奄奄,甚至有点抖,仿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是她自己。 远不像当年那般用力,却更加真切动人。 这是一种极为残忍的成长。 那种病恹恹的柔弱,不是演得浑然天成,而是她亲身经历过的痛苦。 / 前天带妆彩排,给傅真配乐的洞箫老师得知晏启山会古琴,强烈建议加古琴配乐。 晏启山怕贸然加配乐会扰乱傅真,推辞自谦“手生”。但他背地里问乐师要了减字谱⑤,自己在家里练了两小时后便弹熟了。 今天起来后,他先去准备了简单的早餐。 算算时间,傅真吊嗓练身段已经一小时了,晏启山上前抱了抱她:“先吃饭吧。” 傅真这才感觉到饿,环着他的腰,仰头笑说:“最后一顿早餐了,好舍不得哦。” 晏启山挑眉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批评到:“小丫头片子,说话这么不吉利。” “可不就是最后一顿早餐嘛。明天2009了。”傅真嘻嘻哈哈的接过京酱肉丝卷。 晏启山拿昨晚的可丽饼凑合了一顿,拎着那张落霞⑥琴说:“我们自己先过一遍吧?” 这张琴定制的,生漆丝弦,葛布八宝灰胎。鹿角灰中混了金粉,银粉,珍珠粉,以及玉石玛瑙珊瑚、珍珠母贝的碎屑。琴面如满天繁星。勾挑抹剔琴音清幽激越。 为了这张琴,在南方买了个摇摇欲坠的破败晚清老宅,拆下金黄浓香的衫木房梁。 然后斫的琴果然音色清润偏甜,是张美人琴。琴底用金漆写了它的名字:戛jiá玉。 山月鸣泉,清音戛玉。 千年万岁,松风解意。 托运乐器属于高危行为,为了将戛玉平安从杭州带到巴黎,他专门叫人跑了一趟。 戛玉西织阵真丝棉珍珠琴囊,待遇连傅真都妒忌,“我和它,到底谁是你女朋友。” 晏启山轻咳一声:“不瞒你说,遇见你之前,我确实以为自己会和戛玉过一生。” 难怪如此处处精心伺候。傅真半开玩笑地反问:“那你现在和我算不算背叛了它?” 晏启山弹了下她额头,“思想不端正。对我来说,琴是另一个更圆满的自己。” 傅真脸一红,怒到:“你故意害我误解!” 晏启山被她气鼓鼓的样子逗笑,伸手揉揉她脑袋瓜子,哈哈大笑,“还不算太傻。” 傅真却高兴不起。要是没遇到她,他终会半推半就地成为别人的男人,一生安稳。 但转念一想,他原本打算和另一个更圆满的自己过完一生,这该是何等的孤独啊。 宁愿他半梦半醒,潇洒恣意,纵情放浪缁zī尘京华,乌衣门第,金粉欢场。强过高阁危楼上,簌簌听雪声。 “今天跨年迎新呢,开心点昂。”她一个眼神,晏启山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愁什么。 傅真也不愿意他总担心自己,于是笑着点点头,“我们磨合一遍,然后歇会儿吧。” “嗯,得注意劳逸结合。”晏启山觉得她已经唱得很娴熟,练过度反而影响发挥。 排练的间隙,傅真一时兴起,请晏启山坐在沙发里,自己在腰间扎条绣花腰巾,给他清唱了一小段《佳期》⑦。 “小姐,小姐,多丰采。” 采是个上声字,高开音,一落腔立即顿住,口罕腔用得十分俏皮。搭配小云手,单云手,双手指,特别灵动。 而且红娘这类小花旦没有水袖,看的就是手形,掌形,拳形,以及活泼娇俏的、眼神、表情、身段。 但唱下一句,“君瑞,君瑞,济川才”,整个人明显更加鲜活了。轻提绣花腰巾,橄榄腔,掇腔,擞腔变换自如,就像繁花枝头雀跃的黄鹂,满心满眼欢喜地看着他。 特别是“济川才”三个字,真当是水磨工夫,一唱三叹,渐强渐弱,尾音抑扬顿挫,哪怕不看着她的,只用耳朵听,都听得出山花烂漫般的情绪,带着小女孩的爱慕之情。 她唱的时候,始终满脸纯真喜悦的笑容,但晏启山却听得眼眶潮湿。 “一双才貌世无赛”被她临时改成了“人品才貌世无赛”,单手晏启山闻言,抿唇笑了下,用唇语说,“我哪有这么好。” 傅真看见了,边唱着,边含笑缓缓转身,轻拈起绣花腰巾,唱出她自己的心声:“堪爱。” 擞腔衔接豁腔橄榄腔,绵长、颤抖,却一点也不悲伤、忧郁,反而只有明亮的、上扬的情绪——经历过再多坎坷磨折,爱他依然是一件开心的事。 最让晏启满怀爱与痛的是—— 傅真把“会阳台”仰面倾倒的动作,移植到了“堪爱”这一句里。 和杭州雪夜那一折《铁冠图·滚绣球》一样,刚好倒在他身前,和他四目相对。 傅真目不转睛地望着晏启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这是她的道别。她想,这也算是有始有终。 / 晏启山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不由得想起前年,杭州雪夜。 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穿过漫天大雪来他身边,为他唱了一折刺杀旦经典传世名折《滚绣球》。 在孤山路楼外楼顶层奢靡的阁楼上,她面朝她,怯生生地打圆场、走科步,倚着檀木花凳,捏着观音手,低敛眉眼,和着窗外凄清的雪色,声情凛冽。 “俺切着齿,点绛唇……” “搵着泪施脂粉” “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 凄清的水磨腔一唱三叹,利落决然。仿佛她就是那个身负国仇家恨、怀揣匕首,决意假扮长平公主踏上杀身成仁必死征途的明末女官费贞蛾。 她时而作提手科,笑靥灼灼地甩袖,时而转身后换做横眉冷对。 那一把清脆明亮的嗓子,虽然没有任何伴奏,却依旧满室莺歌燕语。 哪怕周围都是漠然的坎坷,她兀自嗔痴笑骂披肝沥胆,激烈、昂扬、婉啭,和着窗外的漫漫飞雪,显得格外凄切悲壮。 从那时起,他彻底从纸醉金迷的绮梦中幡然清醒。 闻着他身上温暖、雅致甜醇、混着薄荷剃须水气味的绿豆蔻香,傅真突然很后悔,和他初遇时,为什么要唱那么惨烈的曲目。 / 为《集贤宾》新做的全套头面是和戛玉一起带过来的。 头纱,水袖,长褙子,都是白色的,只用雅致淡色的绣花。 绢花、花钿、簪子等首饰也是银色镶嵌淡色系宝石,站在舞台上,灯光一打,活脱脱妙龄病美人,素淡清丽。 不用问也知道,工期很短,花了大价钱找了许多工匠一起赶出来的。 吃过餐厅送的午饭,傅真在家自己上妆。为了帮她,晏启山现在贴片子贴得很溜。 今天的妆也比较清,画好眉眼,上几层胭脂,没有多余的色彩,只有病态的苍白和洇红,像枝白菡萏,随时会飘零在风中。 傅真担心地问,“三哥,跨年这样会不会太素了?” 晏启山扶着她双肩,满眼惊叹:“很漂亮。清冷大美人谁会不喜欢?” 傅真放下心来,起身笑着挽住他手臂:“那我们出发吧,带着戛玉,陪我再走一圈舞台。” 司机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晏启山身穿白长衫,推开门,拎着戛玉,牵着傅真,迎着清冷的风,走入茫茫飞雪中。
第74章 尽管天寒地冻, 风雪交加,但跨年狂欢在即,巴黎还是比 以往热闹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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