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转身上了楼。 赵家父女面面相觑,好好的年夜饭变成了批判大会,赵章甚至来不及发火,展现自己一家之主的位置。他看到精心煨的汤上面结了一层油脂,终于想起来发火:“都说了把油撇了,这样子怎么喝?今年请来的厨子水平下降得厉害,扣钱!” 赵芊芊点头:“我跟家政服务那边说。” 他们两个人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在他们心里,人的命本身就有贵贱之分。 走出赵家,赵略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她拿出手机叫车,带出来一个和手机放在一起的小纸条,是载她来的司机的电话号码。 小区园子里有人开始放鞭炮,夹杂着电视声。这样万家灯火的时刻,那个司机在和家人一起吃饭吗? 直到走出小区,打车软件也没有回应。 孟沛初的电话来了时,赵略已经走了两公里。她的手指头已经冻麻,电话响时,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到第二遍响,手指头才暖过来,划开手机。 电话接通的瞬间,孟沛初疑心对面没有人。话筒里传来沙沙的风声,他觉得情况不对,连着叫她几声,拿车钥匙出门。 孟安明在后面吼:“大过年的你去哪?” “这个家你是不想要了是吧!” 赵略听到对面送过来的孟安明的声音,清醒了些,终于可以出声说话:“我在路上走,没有打到车。” 孟沛初的心里安定了些,道:“你走到哪条路上了?知道吗?” “算了,你手机还有电吧?打开微信,给我发一个地址。” 赵略依言打开微信,照着他说的发了共享位置,却看到手机电量告急。 等孟沛初到的时候,就看到赵略在马路牙子上坐着,脸上好像有哭过的痕迹。他大约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夕夜,所有人都忙着团圆,或者假装团圆,她偏要撕破这层假象。这挺像她的,也挺酷的。 孟沛初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和她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夜空,若无其事道:“今晚的月亮还挺好看的。” 赵略问:“怎么好看了?” “就,挺亮的。”
第二十七章 很多小孩还没长成大人,就知道要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泥潭里拽出来 赵略笑笑,带点感激的眼神,赞许了他的沉默。 孟沛初张开臂膀,撑在地上,赵略只要稍微往后,就会靠进他怀里。他们并肩坐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风声和城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烟花和鞭炮声。 大街上空无一人,路灯亮得奢侈。城市空得令人心惊,他们两个无处可去的人,却也因为是两个人,竟有一种奇妙的安稳。他们两个人有各自的困境,凑在一起,反倒拼出来别样的平和。 到赵略家楼下的时候,孟沛初攒了攒勇气,道:“我没怎么吃晚饭,你也没吃吧?” “我们煮泡面怎么样?你家里有吗?” 没等赵略回答,他看了看表,道:“这个时间点应该还有菜,我让朋友送过来。” 赵略点点头,她不想说话,任由他安排。这样一个时刻,她很愿意把信任交付给他。 老黄安排的人很快就来,无非泡面、火锅底料之类的,也是考虑到他不会做饭,准备的都是半成品。 往年过年,孟沛初在家里待到父母都去睡了,再出门跟老黄他们聚一下。而今年只是饭桌上,孟沛霖随口提了一嘴赵略是不是一个人过年,他拨通了她的电话,就在路边“捡”到了她。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更愿意她是开心的,可她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刻才会需要他。他挺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她依赖他,同时又清醒地知道,她并不是一个会依赖别人的人。人在软弱时释放的不是爱,仅仅只是依赖。 孟沛初想把两包泡面煮得“摇曳生姿”,老黄准备的食材但凡能放进去的他都放进去了,结果就有些稠糊糊的。他在厨房里怎么也找不到碗。准确说,赵略的厨房非常干净,一口小奶锅,一双筷子。要不是锅的口径太小,他能煮更多东西。 小锅放在餐桌上,他转身要叫人,就发现客厅的落地灯亮着,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种灰败的无力感栖息在她身上。 孟沛初给她披上毯子,对着一锅泡面犯了难,最终决定自己吃了。他在延宕时间。相对论说,快乐的日子总是很快过去,但孟沛初渡过了自己此生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吃完泡面,他觉得自己就要走了。 孟沛初想叫她起来,去床上睡,但看到她好像不对劲。他很少这么灵敏,因为身体过于健康,也很少有生病的症状。但他伸手摸了赵略的额头。 果然。 身为制药公司研发部的负责人,他当然知道退烧药的最主要成份是对乙酰氨基酚,随便普通的感冒药都含有这个成份。但孟沛初失了理智,要打开手机打急诊。拨出一个“1”,就看到赵略缓慢地睁开眼睛,说:“帮我拿一下体温计。” 孟沛初道:“体温计在哪?” 没有回应。 他没有照顾过病人,身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脸却僵白着。赵略费力掀开眼皮,说:“在我卧室的床头柜,要不你先扶我去床上。我不去医院。” 说完,她伸过绵软无力的胳膊。 孟沛初抓住,想了一下,直接拦腰把她抱了起来。 赵略尚有一点意识,但不够反抗,就由着他去。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天晴光光的,蒋若愚激动地同她说:“我排到了,我排到了那颗肾!” 没高兴几分钟,他的脸皱成一团,道:“我确实是排到了一颗肾,但这颗肾的主人去世了。” “小略你说,是不是只有那颗肾的主人死了,我才能活?” 她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却发现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很快,大雨如注,蒋若愚的脸模糊了。她掉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深渊。 赵略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之一是去医院看病,其次是住在疗养院。 小时候因为心脏发育不好,赵略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又被送到了疗养院。 她在疗养院独自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生日,羡慕其他小孩能正常地去学校上学。疗养院没有小孩,她没有伙伴,听来照顾她的人说她母亲就是吞药去世的,她便偷偷吞食药片,想要一走了之,不过由于知识的匮乏,吞的其实是护士给的维C。 只有蒋若愚发现了她的不开心。 蒋若愚的肾有问题,据说只有换肾才能解决问题。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学校的生活。他妈妈辞掉了医院护士的工作,找了疗养院的工作,带着他在疗养院住下,做透析,等合适的肾源给他做手术。 在赵略记忆里,蒋若愚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但他总说她笑起来比较看好,嘴角有两个梨涡,害得她琢磨了好久怎么能笑能让梨涡更大点儿。她给他起的小名是“小傻子”,谁让他的名字是“若愚”。 他们两个人,在太小的年纪里就等着死神的宣判。先获救的是赵略,悲观的反而是她。蒋若愚只大赵略三岁,因为死亡的迫近,过于像一个小大人。他鼓励她现在生病其实就是一个人生的小考验,不要放在心上,要开心,更要在开心时大笑。他带她看动画片,给她讲小时候上学时候的事,教她读古诗。 据说很多父母在小孩睡前都会讲故事,赵略没有父母,但她有为他讲故事的蒋若愚。很多小孩还没长成大人,就知道要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泥潭里拽出来。 得知蒋若愚可以做手术那天,赵芊芊来看赵略。 蒋若愚真的太高兴了,他来到她的房间,顾不得房间里还有赵芊芊在,给她看他笔记本上写的计划——等身体彻底好了以后,他们可以去很多地方,可以去登山,可以去观海,可以周游世界。 那天他们真的太高兴了,不知道赵芊芊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按照两个孩子朴素的人生观,人生所受的苦都是守恒的。他们小小年纪吃完了旁人没吃到的苦,往后的人生大约都是康庄大道。如果人生是守恒的就好了,如果人生的苦可以置换幸福就好了。人生实难,最难的是人心。 很快,蒋若愚住进了医院。赵略偷偷从疗养院跑出来去看他。她给他讲故事,冲他笑,跟他说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告诉她她的梨涡更深了,笑起来更好看了。 他的眼睛还是弯弯的,天上的新月似的。 他跟她讲要好好活着,把他的那份活回来,把父母的那份也活回来,他让她跟他保证一定会好好活着。 那天她刚过完十二岁生日,半夜做噩梦醒来,窗外是轰隆隆的打雷声,雨下得很大,像是天地颠倒了过来。她偷偷跑去医院看他。路过医院时,听到两个医生从卫生间走出来,聊着蒋若愚的病情。 由此她知道了,原本排给蒋若愚的肾被某个大人物给截胡了。 她还记得那医生说:“要不怎么说蒋若愚这小孩儿运气不好呢?等了这么多年,才十五吧?人家来匹配,结果刚好,适合这小子的肾源也适合那家人。你能怎么办?人家在这里势力这么大,抢你一个肾怎么了?” 她在蒋若愚的病房前站到了天明,窗外的雨也下了一整夜。然后她生了一场病,病到那颗破烂不堪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等赵略彻底醒来后,蒋若愚也去世了。 得知消息那天,她把所有人赶了出去,一个人在病房里待了很久很久。 她拔掉了连在身上的心电监护仪,试图在病房里跑、跳,这样她以为自己的心脏就能彻底停止跳动了。 可是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走两步就因为低血糖晕了过去。 赵略原以为对她这样一个人来说,死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赵芊芊说:“刚刚那个蒋若愚他妈妈来找小略姐了。” 另一个声音是赵章的。他说:“小略怎么和这样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小子纠缠上了?那个什么蒋若愚他妈前段时间也来找过她,说她儿子快不行了,想让她去看看他。” “她以为她是谁?” “要我说这蒋若愚死了也好,你那天回来说这个叫蒋若愚的人排期到了一颗肾源,我就想试试看和王书记的夫人配不配得上,还真给配上了。” “我们这些大人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们小辈们能有一个好的生活,好的未来?” “芊芊你要记住,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待会儿你小略姐姐醒来,你可别跟她说,她身体不好的,让她好好休息。” 她那时以为自己还在睡梦里,蒋若愚其实也没有去世,一切都是梦。让她好好地睡一觉,一切就都消失了,蒋若愚还拿手戳她的梨涡,她叫他“小傻子”,他说他们俩的名字其实很像,大智若愚,略语则阙。他还是那个文绉绉的,将来想当医生的蒋若愚:“当医生我就能治好我自己的病,不仅能治好我自己的病,还能治好像我一样的好多好多人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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