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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节，是钟振良和青藻几十年里过得最安心也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第28章 矛盾 天气渐暖，环绕阿普苏城流淌而过的多浪河两岸早已是春意盎然，广场上到处可见锻炼身体的人群和痴迷维吾尔族舞蹈的汉族青年男女以及大爷大妈们投入地舞蹈着的身影。 每隔几天钟振良就会去小吃店吃一次早餐，那是青藻值夜班不在家的日子。这天一出早餐小吃店，隔壁店铺几个他吃早餐时熟络了的街坊邻居跟他打招呼：“老钟今天也吃早饭啊“”老钟是有福啊，养了个好丫头麽”，“丫头子好么，老钟享丫头的福啊！”在这些不乏是见面打招呼的客套恭维声里，钟振良感觉到一丝被人羡慕的味道，一种极其微妙的优越感顷刻间被钟振良无限放大了。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好像还从没被人羡慕过，而这些在他听来实属真心夸奖与羡慕的话，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餍足，他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脊背，一丝笑意浮上脸庞，心中十分享受那种被人羡慕的感觉。 在这种被人艳羡的感觉和极其悠闲的日子里，钟振良无魇地消受着一种神仙般身心舒坦的滋味，日子滋滋润润地一晃就到了夏季。 这天下午，正常下了班回家正做晚饭的青藻，被一个紧急手术电话召回了医院。 青藻匆匆安顿了钟振良的晚饭就赶往医院。晚上十点多，疲累不已的青藻回到家，胡乱对付了几口饭，困乏得连洗漱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进自己房间前，青藻对正沉浸在篮球赛事中的钟振良说：“爸，电视声音调小点，我想早点休息”，钟振良撇了青藻一眼，象征性地将电视音量降低了一个不明显的音阶，继续沉浸于赛事的胶着氛围中。钟振良对电视中各类体育赛事的痴迷程度，让人很难与他从不进行任何实际健身运动的现实联系在一起。 进房间关上房门，青藻连灯也懒得开，直接将酸痛的身体摊放在床上。正躺在床上揉着太阳穴努力想要尽早入睡的青藻，猛地被隔着一道门忽然间爆起的大音量吼声吓得一抖，电视中赛事解说员高亢洪亮的激情解说伴着情不自禁的忘我呐喊声，像从高音喇叭的扩音器里传出一样破门而入，青藻一把抓过毛巾被把头耳蒙住，声音依然不依不饶，像近距离射程的子弹一样穿透一切阻碍直击耳膜。蒙着头的憋闷令人根本无法入睡，青藻索性起来，打开灯随手抽出摞在床头的一本书。反正没法睡，就看会儿书吧，可是没看两页，一阵阵欢呼、呐喊、叫好声紧连着一阵大声遗憾吁嘘的喧闹声，像一群被隔在一道门外的任性狂欢者们的疯狂 party,不管不顾地聒噪着。 对钟振良这种无视周遭环境和他人感受、旁若无人沉溺其中的电视瘾，青藻束手无策。每次钟振良沉浸在一场赛事直播的氛围里时，他对青藻的要求或抗议总是无动于衷置若罔闻，仿佛她的要求是在强行剥夺他的某种权利。他没有体会过青藻在医院里连轴转的紧张忙碌和辛苦，自然也体会不到安静环境下良好的睡眠和休息对她的重要。 那段时间，恰逢各类国际国内的重大体育赛事先后在世界各地陆续举办，达喀尔拉力赛、短道速滑、花滑等冰雪项目的世锦赛、跳水系列赛、世乒赛、苏迪曼杯羽毛球赛等等等等，央视体育频道和各地方电视台 24 小时无缝轮番直播转播。自从买回电视以来，只要钟振良在家看电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青藻要想获得没有电视噪音困扰的安静就是奢望，除非钟振良从头到尾完整尽兴地看完一场激动人心的比赛，他才会在睡前几分钟终止电视机令人崩溃的聒噪。 如何在需要安静休息或沉静思考的时候，终止钟振良干扰别人的巨大电视噪音，已经成了快将青藻逼至抑郁的无形杀手。 钟振良对青藻因电视噪音干扰而无法得到正常睡眠的不满情绪完全无知无感，为此而常常介于崩溃临界点的青藻，每天面对钟振良毫无节制长时间腻在电视机前的状况，都需要做出极大的克制，有时一股按捺不住的不满几乎就要对钟振良发出，但看着钟振良忘我沉浸在体育赛事中仿佛自己正置身于比赛现场的激动与投入，青藻没有发出来的不满，总像一次次憋足了劲儿却只能对着棉絮挥出一掌般，她无奈地仰天抓抓空气挠挠头。尽管她每次都极力克制了自己的不满，青藻还是会在心里责骂自己不重天伦不通人情鸮鸟生翼无情无义，“钟爸就这点爱好和天伦之乐，你都不能迁就忍耐？家就应该是人最放松的地方，难道你要让他在家里小心翼翼敛声屏气才满意？” 可是钟振良无视她的感受的电视干扰又实在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这让青藻痛苦又抓狂，除了压抑只能继续忍耐。 于是像是老天故意做出的如此安排一样，这边无论青藻在内心怎样纠结、自责、左右为难，钟振良却始终一副如入无人之境般的任性放松，他对青藻那些克制压抑不满情绪的内耗完全无知无感，顾自我行我素地日日沉湎于电视前，有时甚至让青藻觉得钟振良是在故意挑战她忍耐力的极限。 看着钟振良完全沉浸在以自我为中心的状态里，青藻既欣慰又不满也无奈。欣慰的是钟爸把这里当做让他倍感安全的家得到彻底的放松，不满和无奈的是，她规劝不了钟振良改变终日以看电视为唯一和终极目标的状态，她希望他能在生活里安排一些其它的有益身体健康的内容，比如定时而有规律地做些适当的运动和锻炼，哪怕每天定时去户外走走也好，但每次她一开口劝说，结果无一例外地都是被钟振良以完全不予回应的冷处理方式封了口，他总是眼睛不离电视地听着，然后根本不予作答，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听听而已，脸上还带着一丝“别打扰我看电视”的神情，对于钟振良这样的回应，青藻除了无趣地走开，完全无计可施。无限迁就他是她唯一能做的。 青藻常常反观自己和钟爸这些难以调和一致的日常矛盾，除了不断反思自己的不足，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做到食宿兼顾。在反思中她发现她和钟振良有许多共同而相似的缺点：他们都缺乏与人沟通的技巧，不太会主动关心人，对表达关心和爱的语言羞于出口，他们似乎既不会恰当地表达对他人的关切，也难以坦然接受他人的给予的关爱。青藻常常想，他们这种既羞于表达又不善于表达的羞耻感，应该归咎于那个现在已不复存在的“原生家庭”吗？ 青藻常在心里自问：对钟振良目前这种完全忽略她的感受、毫不体谅她苦衷的状况，只能一味地迁就下去吗？她无法给自己答案。无论是缺乏爱他人的能力，还是没有共情能力，这些她都无能为力。眼下他们又被命运的大手再次推进了一个共同生活的空间里，该怎么摆脱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家”留下的“后遗症“”？青藻同样给不出自己答案。 束手无策的青藻只能逼着自己去适应钟振良长期沉溺电视而制造的噪音。 因为无法保证足够而有质量的睡眠，也因为无法保证每天都能够按时准点回家给钟振良做饭，青藻常常感到焦虑而歉疚，慢慢的，这些歉疚与焦虑渐渐累积成了一种她无法摆脱的压力，而这种压力带给她的直接后果，是无论上哪个时段的班次，无论临时加班还是被突然通知有手术，她都要先安排好钟振良当顿的午餐或晚餐后才能继续处理工作。早上，即使不上早班，也要早起给等在那里的钟振良准备早餐，甚至在她值班的午休时段，会带着从医院食堂买好的饭菜赶回家安顿钟振良的餐食。 时间上的狼狈不堪还在其次，让青藻心神不宁的是，她彻底失去了一个人独处的机会，失去了专注处理工作状况和钻研自己的学术领域的心境，她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离了精神世界的行尸走肉，物理空间上的自由，情绪空间上的随意，情感空间上的独立，统统因钟振良的到来突然之间全都不复存在。她并非是对钟振良的“拖累”和日常的琐碎有所怨言，对她而言，这样的日子完全阻断了她回归安静独立生活的通道，所有提升品质改变状况或者仅仅是找回自由安宁的可能性都彻底丧失，她仿佛看见一条连接着无止境的凌乱与忙碌的绳索，正渐渐将自己紧紧缚住，越勒越紧，几近令她窒息，她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她觉得必须尽快改变这种被一地鸡毛的混乱不时弄得狼狈不堪力不能支的状况，可她十分清楚，自己即不能推卸赡养钟爸的责任，也不能有任何忤逆有恩于自己的钟爸的行为，任何一点偏离与闪失，都可能令她背负上不孝罪名和恩将仇报的精神十字架。 焦虑无助的青藻，每天在一地鸡毛的凌乱中思考寻找着解决问题的良策，对周遭一切仿佛无知无感的钟振良，倒是习惯了青藻对他的诸般照顾。他看不见青藻在家门之外为协调工作和打理他的生活所遭遇的狼狈，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反倒让他面对青藻一日三餐妥贴照顾的时候完全能够心安理得，那种被当做生活重心倍加关照的踏实，终于慢慢覆盖了他在红旗坡敬老院时留下的心理阴影。 在许多个燥郁难安的夜晚，青藻一次次地与自己的内心静视对望，在这份逼着自己静下来的冷静中，她慢慢地捋顺了工作、生活、情绪、情感、学习、进步的关系，她终于可以面对自己目前生活与孝行间的琐碎与混乱，心中随之豁亮：首先必须调整好自己的工作状态，先做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工作，其次，百善孝为先，她告诫自己无论今后还要承受多大的压力，都不能背离赡养照顾钟爸的孝道，对眼下失去安静环境、独立空间和精神精进与栖息的问题，慢慢从长计议。回望自己多年来矢志不渝默默在工作领域的跋涉与付出，是这份安身立业的工作给了自己极其渴求与向往的自信，是工作之余自己不断努力攫取的精神养料拯救了曾经卑怯的自己。她在日记中写下了“志不求易者成，事不避难者进”勉励自己。 疏通了思想和情绪郁结的青藻，很快重新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工作状态，只要进入工作环境，她就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肩负救死扶伤使命的白衣天使，凭着精湛的医技，为患者减轻痛苦，疗愈伤病，而来自医者同行们满是鼓励和赞许的肯定，以及被患者需要的赞美与成就感，令她情不自禁嘴角上扬，她柔和的声音，含笑的眉眼，细致耐心、爱岗敬业的形象让她几乎成了医院里口碑最佳的偶像级医务工作者，人气与受患者拥戴的指数直线飙升，她所在科室成了医院被患者赠送锦旗、牌匾最多的科室。 回到家，在几十平米逼仄的空间里，青藻重复着琐碎庸常的柴米油盐的安排调度，像一个把整套炊具都背在身上的行者，她知道长路漫漫，她没有可以停留歇息的时间，也没有可以换肩歇脚的站点，这份赡养职责是一方把自己渡向孝心道义的小舟，任何犹疑和摇摆都会随时将它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和良知泯灭的深谷，丝毫不可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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