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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良至始至终都在刻意避免直接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但青藻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所指。她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医院举行的一个简单的捐赠仪式上，在捐赠现场发生的一幕。 主持捐赠仪式的医院领导站在台上拿着话筒声音激昂地介绍说：“••••••褚总因为有一些个人事情需要处理，今天没有来到我们的捐赠现场，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褚总的家属，也是在上海援疆工作中始终默默长期支持我们阿普苏医院的华山医院心血管科肖扬主任上台讲话！”青藻看到了那个在上海学习期间和蔼有加平易近人的肖扬主任。听到院领导的介绍，她在心里暗暗庆幸着因为“褚总”的不到场，让她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与她面对面——她没有上台去跟久别的肖扬主任相见，快速离开了现场。她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此刻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里等着她。 “她说她不会请求你的原谅，也永远不会强迫你接纳她，不会强迫你跟她相认，她会永远尊重你的感情和你做出的任何选择••••••”钟振良继续说着，依然在刻意回避着那个青藻特别敏感的名字。 钟振良拿出两个红色塑料皮的本子：“这是她••••••给我••••••买的两套房，两个房子在同一单元，门对门••••••已经全部装修好了，一套我住，一套••••••给你留着••••••我这几天就搬过去住，我不能一直在你这里拖累你，耽误你，让你没法专心工作，没法有自己的个人空间和学习的地方••••••也••••••没法找个对你知冷知热的人来帮你一把••••••” 青藻低下头去，她知道这些触动她心中最柔软地方的充满理解与体贴的话，至少有一半不是钟振良自己想到的，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钟振良道：“你搬走，那你的生活谁来照顾？” “她跟我说了，我现在才刚过六十岁，还没到七老八十离不开人照顾的时候，既然生活还能自理，不能就这么着把你栓在我身边••••••她要我学会自力更生••••••只要不生病，就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她说，老年人也要学会更新观念，不能在思想上和生活上完全依赖别人••••••我也想了，现在各种家电应有尽有，做饭不像以前那么不方便了，我会做饭••••••” 青藻已经不用再问什么了，她已经不需要知道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的具体原因和详细过程，她已经明白了一切。钟振良却像十几年前跟她说起那些往事一样说起他这段时间瞒着青藻的原委。 “青藻，我不是故意要违背你的意愿••••••也没想要伤害你••••••的感情••••••我是想着，不管你愿不愿意和她相认，能有机会取得联系，能让她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是我当理当份的责任，那句话怎么说？叫做“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得对她的托付有个交代••••••” “说实话，我当初没觉得自己住在你这里让你养老有什么不妥，也没想过在这里住着让你养老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不便或是••••••困扰••••••我只想着养大了你，现在我无依无靠，靠你养老是天经地义的••••••实在对不起，让你承受了这么多不应该承受的压力，和情感上的••••••捆绑••••••我现在的这些话，这些观念，都是她••••••让我明白的••••••” 青藻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没勇气再听钟振良说下去了，这时她的手机响起来，电话是她医院同科室的同事薛启栋打来的。 青藻接起电话说了一句“好”，挂了电话青藻对钟振良说：“你先休息吧，我回医院有点事。”穿上外套匆匆离开了家。
第30章 牵手 打电话给青藻的薛启栋在电话里问：“你今天不值班吧？我今天也不值班，可以一起吃个饭吗？”青藻回答“好”。 薛启栋是青藻的同事。1997 年青藻刚进阿普苏医院工作时，薛启栋已经在阿普苏医院工作了一年。他赶上了国家对大学毕业生包分配的末班车，从新疆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神经外科的门诊部，青藻进神经外科住院部时，薛启栋也刚调到住院部不久。 那时的薛启栋正在和他的大学同学扈小萍处在谈婚论嫁的热恋期。他们两个同一年被分配到阿普苏，薛启栋在医院，扈小萍在阿普苏第二小学当老师。他们俩虽然不是青梅竹马的总角之交，但都是当年的农垦兵团子弟，而且都是对方的校园初恋，他们的恋爱从大学一直谈到了各自参加工作，相互已经非常了解，感情一直很稳定。薛启栋是家里的独生子，扈小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工作稳定之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就商议起了婚事，双方父母都很看好两个人的结合，于是在新千年的第一天，他们幸福地走进了婚姻。从时间上来看，薛启栋结婚的时候，应该正好是褚林英车祸住院的同一时间，所以，青藻对他们的世纪婚礼没有什么印象。 结婚两年后，扈小萍怀孕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扈小萍四个月身孕时，在一次到医院做产检后离开医院时遭遇车祸不治身亡，一尸两命。薛启栋从就要做父亲的喜悦里一下跌入家破人亡的万丈深渊，这样的落差几乎一下子要了他的命。他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天崩地裂般的无常和意外，整个人完全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双方父母也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失去亲人最大的痛是在活着的人身上。双方的老人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也难以承受如此的失亲之痛，可是原本需要更多安慰的老人家们，看着薛启栋整日魂不守舍神思恍惚的样子，深怕薛启栋再有什么闪失，反倒收起了悲伤，极尽所能又小心翼翼地密切关注着低沉颓靡的薛启栋，劝慰他宽解他，让他慢慢疗伤慢慢自愈慢慢恢复。薛启栋沉入人生至暗时刻的那个时段，也是青藻随援疆医疗队下基层，一年后刚回医院，又得知褚林英和她外婆褚秀莲相继去世消息的时候。 薛启栋低沉、懊丧的状态，几乎持续了五六年。那时青藻已经因为不愿被大龄不婚的舆论干扰搬出了医院的单身公寓。所以，她和薛启栋虽然做了十几年同事，却一直是没有多少交流的泛泛的同事之间的点头之交，真正产生具体的有互动的交往是从近几年才开始的。 薛启栋和青藻同一个科室，在手术时会时常做搭档。薛启栋算得上是一个对待工作比较认真的人，即便在前些年他还没有走出颓唐状态的时期，他也能做到把个人感情和工作分开，虽然谈不上兢兢业业精益求精，但从不敷衍工作，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私人感情影响过正常工作，哪怕是在那段最崩溃的日子，他也从来没有在工作中出过差错。或许这也是他最终能让自己走出低谷的最大支撑吧。 随着薛启栋慢慢走出自己的伤痛，开始恢复了正常关注身边人和事的状态。青藻在专业领域出类拔萃的不断进步，当然，还有青藻大龄不婚总被私下谈论的缘故，自然也引起薛启栋的关注。他开始留意这个自己过去不曾特别注意但似乎常被舆论聚焦的同事。薛启栋的关注是一种并不干扰他人的内心关切。无论人前人后，何时何地，薛启栋从来不参与科室或医院同事对青藻个人生活态度的议论，相反，在他和青藻工作上有交集与合作的时候，薛启栋常常用不以为奇的态度和简洁的话语，让青藻感觉到她的人生价值观和言行举止得到认可的松弛，同时，他在内心是很欣赏青藻的，他在这份不带任何讨好与恭维的真诚关注中，在心中越来越多地肯定、赞许着青藻，在他们屈指可数的私下交流的时候，他总能用一些简单透彻的话说出青藻心里的想法，让她感到那个真实的、生动的、有血有肉的自己在他那里是得到理解与肯定的。这是一种十分难得的心意相通。 薛启栋在 2013 年尾声的这一天给青藻打电话，约她一起吃饭，严格的说其实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约会，对薛启栋而言，在这个时间节点主动约青藻，似乎有一点告别过去，开启新篇章的意味。 那天晚上，他们面对面坐在一个小餐馆的一隅，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后，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相对而坐，面前是餐馆老板提供的一壶可无限续杯的茶水，不知不觉地，他们就开始非常自然地相互诉说着彼时的心境。 青藻第一次向薛启栋坦陈了自己是钟振良养女的身世，这是青藻第一次对外人说起自己的家事，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其实已经认可了薛启栋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自然地在慢慢敞开心扉，慢慢放下防备在精神上向他靠近，她欣赏他的光华内敛，神物自晦，她能感觉到薛启栋沉稳沉静的外表下见微知著的见地练达，他们哪怕只是坐着什么都不说也丝毫不感觉别扭。而阅过沧桑的薛启栋也对青藻说了许多他从人生无常的低谷一点一点慢慢爬出来的感悟。 薛启栋对青藻与钟振良的养父女关系非但不介意，反倒坦诚地赞许青藻对养父能如此尽孝的可敬与不易。 青藻说：“我一直无法原谅生母当初把我转手相送的那份伤害，至今都不能接受她的身份，不愿与她相认。 ” 薛启栋平静地说：“每个人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也无法预料人生的无常。没有关系，顺其自然，不要逼迫自己，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和今天不一样的选择和态度，也不必抗拒，那很正常。” 在青藻与薛启栋为数不多的深入交谈中，青藻感觉薛启栋总是能带给她一种被充分肯定的踏实和持续的力量感。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单独接触，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 从小餐馆里出来，外面飘起了细雪，夜幕中，细碎的雪粒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像一团被剪碎后抛洒到半空中的彩色纸屑，带着凌乱的尖锐扑向地面上一切静止或动态的物体。 青藻和薛启栋互道晚安并互相祝福新年新气象，然后就分手各自回家。 走在回家的路上，青藻任由细碎的雪粒扑打在脸上，近一年来她风雨无阻地往返于医院与家之间，为钟振良端上热饭热菜的一幕幕，电影片段一般一一复现，回想一年来自己近于完全没有闲暇和自由的生活以及许多个濒临崩溃的时刻，她不禁轻轻笑了——她在心里感谢着自己当初单纯淳朴的尽孝报恩的初衷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孝心孝行，感谢着自己一年来的不懈坚持，也感谢多年来医院把几乎医务人员所能获得的所有荣誉和褒奖，都给了普通而平凡的自己。她很清楚，她那些像被镀上了一层圣人色彩般的独自赡养失伴儿老父亲的事迹，是聚光灯始终青睐自己的结果，她从来没有被“最美双城人”“孝老爱亲模范”的荣誉冲昏过头脑，也不会迷醉于舆论宣传的托举而失去自我的追求和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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