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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开下一页，接着念。 “昨晚的梦太吓人，想起来心里发慌。老人说梦见不好的，得找个大晴天说出来，让太阳晒晒干净。我找不着说话的人，就在太阳底下自己写写，写出来应该也一样。” “这梦挺怪。晚上回去，家里黑灯瞎火，冷冷清清没人。我边喊边找冬青，每间房都看了，就是找不着。然后出去找，我上车瞥了眼后视镜，吓得头皮发麻。” “明明隔那么远，但镜子里特清楚照着冬青穿着一身红衣服，站在楼顶。我冲上楼，离得近了，那个红衣女人的脸变得不那么像冬青。她满脸是泪，我安抚了一会儿，牵着她下去。她扶着显怀的肚子跟在我身旁，一直很配合。” “睡前我热了牛奶给她，她仰头几大口喝完。我接过空杯子，还帮她擦唇边残留的一圈奶白，她没躲，还冲我笑。夜里我们相拥在一起，她依偎在我怀里，安静睡着。” “之后我出差不在家，突然接到消息说冬青生孩子羊水栓塞，没救过来。赶到医院时章美霖瘫在地上哭，小诚没了的时候她也这么哭，我全身发软，也瘫到地上……” “醒来后背都是冷汗，梦境真实过了头，人还是恍惚的，不确定到底哪个是真。起来见冬青在洗漱，我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她察觉到转过头，冷漠地回了我一眼，走开了。”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晒晒太阳，把这些不好的统统清理干净。” 一页念完，往后念下一页。 “小辉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期盼已久，都很高兴。我在家的时间变多，看着小辉一天天长大，没什么比得上一家三口在一块的高兴事。” “小辉成长在完整幸福的家，备受呵护关爱，他开朗乐观，是个很快乐的小孩。” “小辉什么都愿意跟我说，我也乐意听，我想用心当个负责的好父亲、好丈夫。” 警官停下来，肯定地说：“你只有一个女儿，叫方童童，不是你妻子所生。而这些文字里反复提到的这个小辉，他并不存在，没错吧。” 方纪辉头低着，还是不说话。 另一个女警官接过话，“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小辉是你内心的投射，你渴望拥有完整温暖的家，但母亲早早过世，父亲长期缺位，你渴望的看似简单却遥不可及。” “你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两人基本不交流，他临终前生病住院，你都没去管。究其因大概是父亲早年对家庭不负责，在外头有了新欢抛妻弃子。你母亲不忍丈夫背叛和病痛折磨，选择用极端的方式离开。” “你手机里存着很多母亲的照片，每年三月二十六号会雷打不动记下‘妈妈生日快乐’。你很爱你的妈妈，也很想她吧。” 方纪辉微微抬眼，紧抿着双唇，那张仿佛事不关己的冷漠脸庞，浮现出些许波动。 女警官继续往下念，“又是那个梦，人穿着一身红从楼顶砸下来，我过去看，妈的脸渐渐换成了冬青。这次还有后续，人拉去烧，大家围在一起等，不知道在等什么。后来里头的人出来，抱了个罐要给我，我不要，他硬塞给我。” “接着出来几个穿西装的人，其中一个介绍自己是保险公司的，他们把手提箱都打开，里面装满了钱。之后又来了个人宣读文件，确认那只罐里装的是饶冬青，过后章美霖开始数钱，冬青奶奶在一旁哭。” “我终于反应过来，推开章美霖，把钱还回去，跟他们说好话要人，给他们钱，要多少都给。但他们跟没听见似的，一个接一个走开，最后所有人都不见了，剩我一个人抱着那只罐子站在原地。那场面荒诞怪异极了。” 女警官眼中有些微同情动容，“这是你最近记下的一段文字，其中提到这个一直困扰你的噩梦，梦里反复出现的人，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你妻子。你母亲出事时你才十五，亲眼目睹她跳楼身亡给你留下无法磨灭的伤害，到现在都难以接受，并且恐惧自己在乎的人也会以类似戛然而止的方式永远消失，对吧？” 审讯室里刺白的强光照在方纪辉身上，他低垂着头，肩背垮下来，脸上依旧平静，细看却是隐忍着情绪的落寞。 “在大家眼里，你事业有成生活幸福，但风光只是表面，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始终难以愈合，直至现在你都没办法从少年经历的悲惨中走出来。你过得很不轻松，甚至痛苦。” “这些你身边人体会不到，也无法分担，甚至没有人能真正关心到你。和你关系最近的妻子对你冷漠忽视，更谈不上开解安慰。” “你与妻子的结合草率又匆忙，她对你没有多深的感情，你对她的心意也从不大方袒露。很多时候，你们更像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场面夫妻，装样子给旁人看的。” “还有你妻子是破坏你们家庭的第三者的女儿，这一点你始终无法释怀，与她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也并不主动亲近。” “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幻想和你的妻子组成幸福和美的家。然而不管想得多美好，最终她都以各种意外永远离开，就像当初你母亲猝然离世那样。你每天活在源源不断的恐惧当中，患得患失，饱受折磨。” “想必你很在乎这个人。”女警官直白剖析着，“或者换个直接点的说法，你爱她。” “我没有！”方纪辉终于开口，红着眼极力反驳。 “不敢承认对她有情，也做不到坦然放手，感情不受控地隐秘生长，越发浓烈的同时变得畸形扭曲。所以当她找了别人要开始新的生活，你接受不了，起了杀心。” 方纪辉双手抱头，神情压抑又痛苦，“我没有……我能给她最好的。” “她愿意吗？从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 * 头疼得快炸开，方纪辉猛地睁开眼，全身发麻，心跳又重又急，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一次又一次的梦魇，重复着近乎病态的偏执爱恋失控后的悲惨结局。 前一晚他又整宿没睡，来到医院时候尚早，大家都还没起，他便坐在走廊长椅上等。不觉间阖上眼，又梦魇了一回。 方纪辉翻开手机备忘录，点开那些被隐藏起来的文字，当中记录着他深埋心底又备受折磨的隐秘爱恋。他滑动手指，将它们一一删去。 距离那个糟糕的台风天已过去一周，今天是饶冬青出院的日子，方纪辉天不亮就过来，他备齐了证件，等着天亮后去办手续。 执念纠缠了这么些年，是时候该放下，但愿还不晚。
第五十四章 -终章-修订版 暑假接近尾声，方童童从西北回来，一到家，着手归置起满当当的行李箱。 她心情舒畅哼着歌，把带回来的当地特产放到储物柜里。方纪辉在旁看她走进走出，欲言又止了很久，终于主动起话头，“过去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童童拿了袋奶酥递给方纪辉，“尝尝这个，我妈给我买的，超好吃。” 方纪辉伸手接过，盯着那包奶酥看，目光柔和，犹豫着开口，“听说前些天你妈病了。” “是呀，在家窝了四五天没出门。” 方纪辉眉头轻皱，“怎么没带去医院看？” “就普通感冒，发一晚上烧，捂出汗就好了。”童童说：“你是不知道，郑叔对我妈那叫一个细心。我妈不舒服躺床上，他就在跟前给她这捏捏那揉揉，端水送药，饭都恨不得上手喂。” “还有郑叔脾气是真好，我没见他冲我妈说话大小声过。我妈就不一样了，我怀疑她快要更年期，动不动发火，也不冲别人，就逮着郑叔骂。” 方纪辉认真问：“因为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一开始我以为她真生气，后来看了几次看明白了，她就是想找个人使性子。拿最近一次来讲，我妈非说郑叔把她裙子挂坏了，郑叔给她把裙子熨平，她还不依，让人出去，要眼前清净。” “郑叔听她的真走了，完了她在那急，叨叨说天太热，可把人晒着。又拉不下脸去叫人回来，让我去喊。我出去安慰郑叔来着，说我妈没道理，乱发脾气。结果你猜怎么着？” 童童觉得有些好笑又无奈，“他反过来劝我，说我妈这年纪容易情绪不稳定，气撒了就好了，让我多体谅，她不是有意的。我们回去后，我妈还在那装样子，明明凉了西瓜要给郑叔吃，她自己不给，让我端。” “我想过会儿等我妈气消了，我去给他俩说说和。结果呢，没多会儿那俩人凑一块做饭，吃完饭照常手牵手出门散步。”童童摇头叹了声，“唉——哪有我什么事啊！” “感觉这几年我妈脾气变化可大，尤其对郑叔，生起气说翻脸就翻脸，好的时候吧又特好，乐乐呵呵的，说什么都行。” “有次她赖沙发上死活不起来，非让郑叔抱着走。郑叔抱她在屋里转圈圈，抱完了给她放回去，她又折腾郑叔背她。郑叔好脾气的，我妈说啥他听啥。他们以为我跟姥姥出门了，家里就他俩。我妈那么大一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和郑叔撒娇耍赖，那叫一个腻歪，我在隔壁都没好意思出声。” 方纪辉一直安静听着，见童童乐出声，他也跟着笑了下，笑中带着些许苦涩和欣慰。 他们短暂生活过的那段时间，饶冬青从来不会跟他撒娇使小性子，不高兴了自己闷着，有什么委屈也不会说，更别提肆无忌惮地发脾气。方纪辉知道，她没拿他这里当自己家，没把他当信任、可依托的人。 他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感情的事强求不来，是该收敛克制，适时放手的。 “你这裙子小了吧，明天带你买新的去。”童童一回来，方纪辉就注意到她的超短裙。他觉得小姑娘年纪小，不该穿得这么惹眼，又怕直接说惹她不高兴，就这么拐弯抹角地提。 “没有，人家就是这款式。”童童放好东西，关上柜门起身。裙子虽只盖过臀，内里有衬布，并不会不得体，倒是很好展示了少女匀称白皙的长腿，很显青春靓丽。 “小了。”方纪辉又瞥了眼裙子，坚持道。 童童明白过来，“爸，嫌短就直说呗，别别扭扭一点都不干脆。” 心思被戳穿，方纪辉不自然地咳了声，还硬说：“我是觉得衣服穿大点好看，也方便。你一小孩，穿衣服最重要的是舒服。” “夏天这么穿多凉快舒服呀，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爸你年纪也不大，怎么这么老古板。”童童哼了声，“知道你一准有意见，买的时候我就说不要。我妈说好看，姥姥也说好看，大家都说好看，就你挑毛病。这裙子我妈给买的，有本事你说我妈去。” 方纪辉一下吃瘪，“爸爸也不是要大小事都管着你。有时候跟你说的一些建议，当然也不一定都对。合适的呢你就听听，不合适的就当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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