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押着苏明珰果然在某胡同找到那张欠条,线索再次中断,这次特派员也觉得之前是不是把这个小毛丫头想得有点太复杂了。 远的不提,就单说苏明珰一夕之间从家财万贯变成家徒四壁,这样炸裂的落差让她渴望保住最后一点钱财而跟他们费力周旋,这倒是挺符合她那点儿娇生惯养的人生格局的。 眼下到处是学生在游行伸张什么民主和法制,他们特务机关也不能跟过去一样肆无忌惮地行事,拿这么一个插曲做理由把十六岁的苏明珰收监不太妥当,但吴问雄总觉得这里边有问题,把苏明珰放回后,他再次盘问两个便衣,有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便衣在追苏明珰的过程中,被一个抱打不平的人打了岔。 “什么人?能在三招两式内把你们两个人放倒!” 军统和中统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心眼多之外,身手也都了得,轻易被一个过路人撂倒这未免太不可思议。 便衣道:“那人功夫着实罕见,虽然天黑看不清长相,但可以肯定的是年龄不大,个头很高,出手的速度快得惊人。” 吴问雄闻言沉吟:“也就是说,苏明珰在被你们追的当口遇上一个绝世高人?这未免太巧合了吧?” 他的言外之意是那个人并非过路人,而是专为帮助苏明珰而来的,搞不好是苏家的同伙。 “那倒不可能。”两个便衣同时出声了,他们回想当时情境,他俩从细胡同追出来,苏明珰七拐八绕一通跑,那个拔刀相助的人起初是开着车出现的,还差点撞到苏明珰,前前后后,没有一点俩人认识的迹象。 吴问雄脑袋里一团乱麻。 便衣退出后,中山装男人也发话了:“这个案子呢,上面很重视,内战一触即发,但我们的武器在抗战中消耗殆尽,所以找‘明珠’迫在眉睫,这里边的道理你们都清楚吧?” 众人没说话,但心里压力不小,必须削尖了脑袋挖掘线索,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吴问雄给便衣吩咐:明天一早去调查那个路见不平的人。 便衣发愁,连长相都没看清楚,怎么调查呢? “车牌呢?”吴问雄道。 “没看清,只记得尾号是 5,不过北平这么多车,哪能查的过来啊。” 吴问雄闻言也凉了半截。 * 夜色深沉,黄春驾车在覆满积雪的盘山路上蜿蜒前行,汽车前灯所能照到的地方,皆是厚厚的雪被。 远处山顶上是宫殿一般的建筑群,那里灯光闪烁。三爷经手燃油生意,不缺柴油,别墅里自己发电,前庭后院都有灯光,大院也是灯光。想想那位西门小姐,夜夜守着豆粒大的煤油灯,何苦来哉! 车子逐渐趋近山顶,别墅的那座黑铁镂花大门徐徐开启,黄春进院停好车,听到从客厅传出留声机的靡靡之音——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黄春不觉诧异,傍晚三爷离开金库时那个冷面寒霜的样子,怎会这么快就有闲情听这种软绵绵、麻酥酥的东西。 进去一看,果不其然,除了一个愣海东在沙发上打盹外,哪有别人。 留声机的黑色唱盘兀自转着,他从海东身边绕过去敲书房的门,有个老妈子从外面进来了,说三爷在后湖。 他于是往后湖去,临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海东,许是太困了,加上留声机的曲子压着,海东愣是没被他吵醒,依旧盹着。 黄春笑笑,摇着头出来了,这个时候还能听小曲儿、睡大觉的,也就是林海东了。海东十七岁跟着三爷南下,同甘共苦、风里雨里九年光景,他于三爷,早就超越了主仆的情分,兄弟无异了。 别墅东首有一条鹅卵石小径,现在被积雪覆盖着,从那里走到尽头是这座大院的后门,从后门出去沿湖走大概五分钟,有别墅自建的打靶场。黄春谢过老妈子,朝着小径走去,一只长毛大狗忙不迭地跟了上来。 后门是一扇黑色镂空铁门,此时月色和雪光映照之下,竟能看清上面爬着的枯黄鸢罗,他上前推开,沿着波光粼粼的小湖向前,看到前面有篝火,火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区域,身穿皮夹克的三爷,正在篝火上烤着一只野味。 他走近唤了声,三爷没抬头也没吭声,但知道他来了。 旁边的老管家问:“三爷还需要什么吗?” 三爷看着篝火说:“不用了,你去吧。” 老管家跟黄春点个头,走了。 篝火闪烁,烤肉滋滋地冒着油,不知过了多久,黄春蹲下去,添了一把柴。 “三爷!” 没有回应。 黄春不由又唤了一声:“三爷!” 方丞回过神来。 黄春说:“肉快糊了。” 方丞这才发现烤肉已经冒烟了,把肉翻了个面。他心不在焉的摸起调味瓶看了看,说:“把盐给我。” 黄春:“您刚才放过盐了。” “……,把辣椒给我。” 黄春:“那个……您手里拿的就是。” 方丞:“……” 少顷,他用手里的小刀把肉分成两盘。 黄春说:“三爷,我来吧。” “不用。” 他分的很认真,冷不丁说:“大杂院的房东给西门赁的屋子添置了不少东西,明天你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停下吧。” 黄春应下,不过想到三爷之前授意房东那么做,是想变相干扰西门杀人,可现在若是停下,那么…… 他不禁问道:“万一西门小姐对苏明珰真动手了怎么办?” “不会。”方丞说,“杀人这种事她想得出来但干不出来。我那天也是关心则乱。” 肉分好了,方丞却不吃,示意让黄春把两盘都拿去。 他说:“那个男人,必须尽快找,也许找到他后,苏韧案以及西门音的谜团也就解开了。” 黄春应下。踟蹰一秒忽然问:“三爷,您还打算和西门小姐在一起吗?” 黄春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生怕又迎来像下午在金库通电话时那样让人忐忑煎熬的沉默。 “为什么不?”三爷冷笑:“不就是冒出个男人嘛,面都不敢露的家伙,不值一提。” 大概嘴硬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可以减轻扎心之痛吧。 黄春是个比海东会说话的,“三爷您说的极是,这四九城里,您是头等人才,比您年轻的没您有钱,比您有钱的没您年轻,哪个男人能跟您比……” 这话对三爷一点安慰作用都起不到,三爷直接打断,吩咐道:“眼下头等大事,是在肃奸委员会发觉西门音与苏韧案有关之前,把西门背后的麻烦给解决掉。” “至于其他的,”篝火在他脸上形成跳跃的光影,又映在他的眼中,摇曳、动荡,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幽幽说道:“等这些结束了,我再跟她算账。”
第35章 惊闺叁 油灯微弱,西门太太坐在三屉桌旁,用一团洗染过旧的毛绳,给小儿子织一件外套。搬家两天了,她一直睡不着,预谋杀人的人,心力交瘁。 “唉” 她不觉发出微微的一声叹息。 炕上的西门音睁开了眼睛。她躺下一个时辰了,完全没有睡意,西角楼和苏明珰轮番对她侵扰,母亲那时不时的叹息也让她揪心。旧房子的窗帘挂到新赁的这间屋子上有点短,紧着下边挂,于是上边留着一条缝,可以看到屋檐外的星子,小小的、瑟缩的,仿佛冻得发抖。 苏明珰被拿去三天三夜了……西门音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一幕又一幕可能发生的画面,苏明珰敌不住刑逼招了供,她和母亲的筹划失败,军警登堂入室…… 越想越怕,白日里的淡定不过是做给母亲看的,越是危机时刻,越是不能泄了士气。母亲已经慌乱,若她也表现出方寸大乱的样子,娘儿俩益发得六神无主了。 “音音!”忽然母亲警觉地唤了一声。 西门音心头一跳,也察觉到什么,屏息静气,凝神细听,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踪之声。 西门音连忙起身,摸过枕边叠放着的丝绵小袄披上,然后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瞧去,与此同时她母亲把油灯吹灭了。 雪光映照下,小东屋门口进去两个人,一高一矮,西门立刻看出了那是苏明珰和她的姨娘朱氏。 俩人进屋后,嘭地关上门,随即油灯点上了,窗户纸映出人影晃动,而接下去便是低而快的争吵声。 西门音和母亲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苏明珰回来了,没有军警跟随,她们又侥幸过了一关。 西门太太蹑足走到门口,把门微微开了一条缝,试图听小东屋争吵的内容。 此时已是午夜两点钟,院子里的住户多是苦人,劳累一整天,到这个钟点正是睡得沉的时候,吵都吵不醒。而西门她们这间北屋距离小东屋最近,虽然苏明珰和朱氏把声音压的很低,但激动时还是会有零星的一句两句传出来。 似乎是苏明珰到八大胡同卖绢花被朱氏误以为做暗娼,朱氏在受审时对特派员交代了,引得苏明珰现在大发小姐脾气! 夜深天凉,西门音摸黑下地,趿拉了鞋去给母亲搭上披肩,低声让母亲休息。西门太太答应着又听了两耳朵,只隐约听见朱氏理屈地说了一句:“你总去那种地方,让我怎么想”,接着就被苏明珰用几乎听不懂的山西话骂了个狗血淋头。 座钟的钟摆磕托磕托地摇动着,西门母女总算安了心,上炕睡下了。小东屋那边却战火正盛,苏明珰究竟是大家闺秀,长这么大,颐指气使是有的,骂人却不曾,但今儿却被朱氏气得破了例,在她看来,姨娘纵然误会了她做暗娼,也不该直接在人前说出来。 小南房的大肚子媳妇身虚觉浅,有点响动就醒,披了衣服出来,踩着雪走到小东屋,隔着窗纸劝她们。 为免邻居问起究竟,苏明珰和朱氏火速地和好了!她俩谁也不想把起因说出去,虽然那起因是个误会,但毕竟是个不体面的误会,说出去都嫌脏了嘴…… 大杂院总算安静下来,苏明珰忆起同特务兜圈逃跑时的情景,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凶险万分,如果没有王忠福的欠条、如果自己情急想不到利用这个欠条来做后路,如果没有那个抱打不平的人出现,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自己都非栽不可。 不过后患也堪忧——那个打抱不平的人,他是什么人?他会被肃奸委员查到并调查吗?他看到自己吞了纸团,会揭发吗? 苏明珰心慌气短,第一次收到威胁自己的神秘纸条时,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感觉自己不小心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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