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更是被狙击得走投无路,资金、货源、销路全被卡断,今天去歌乐山便是收拾残局的。 到达歌乐山是中午,海东守着货物两晚没睡,见他来了,垂头丧气地说:“三爷,咱们别扩张了,什么瓶颈不瓶颈的,有奶才是娘,这样下去咱们要被活活拖死!” 方丞没有说话,翻开苫布查看货物,这批是桐油,放不坏,但滞留此处再久可能被地痞流氓惦记上,只能再次赔本倾销了。 回家时点了点货款,赔了四成,海东替他肉痛,嘟哝说:“我就不明白,做个游击商人小打小闹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扬名立万才肯罢休。” 然而翌日他们去大梁子看盐市时遇上的一件小事,却颠覆了海东的思维。盐市上人来人往,有个妇人指着方丞的背影问另一个妇人说:“我瞧着那个人怪像北平方家三少爷的,也来重庆了?” 另一妇人说:“可不,来两年了。” “哟,那北边的厂子和银行怎办了?” “能怎办呢,都给日本人占了呗。” 妇人啧啧:“可惜了,那时候又是煤矿又是纱厂的,九城闻名呐,我们铺子里的肥皂和糖精都是从他厂子里批发的。” “嗨,说什么批发呢!如今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跟咱们老头子一样,也成了二道贩子,一块肥皂一块肥皂地卖,袜子裤衩,针头线脑都卖……” 海东忽然无话可说了,似乎悟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悟到什么,他没有达到过方丞二十岁时的高度,体会不到九城闻名是如何的耀眼,也想象不到让当过将军的人重回头去当扛枪的小兵是什么滋味,但‘小打小闹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扬名立万’这种话,他再也不问了。 俩妇人的闲言也被方丞听到了,他本是受西门音管制,戒了香烟,但这天他跟海东要了一支,在回家前抽完了。 人性的复杂,远不是海东这个十九岁男孩能参透的,有些欲望和执念,连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都无法克服,更何况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方丞眼下再次回到事业的十字路口,要么甘于平庸继续做游击商人,要么破冰,他选择后者,因此首先要解决的是资金链的问题,再向袍哥举债,高利贷的金额有限,对于大生意完全无用,他需要正规途径的大资金投入,最好是合作性质的那种,对方提供资金他身先士卒,只要信任他的能力和智慧,最终一定会实现共赢。 然而二十岁时把能得罪的人都已经得罪光了,以至于现在众叛亲离,能够合作的人选,非胡家莫属。 当初胡家与方家缔结婚约,便是看中他的商业天赋,换做是平常关系,他自信靠自己的商业规划一定能打动胡家进行投资。但碍于音音,眼下他和谁都可以进行商业化的报团取暖,唯独跟胡家不行。 可现实是,惨淡的生意让他夜不能寐,他反复地在黑暗中琢磨方向,音音睡梦中醒来觉出他在想心思,顿了顿,伸手抚摸他的脸,说:“方丞,你要是心里闷想抽烟,就去抽吧。” 她知道他的苦恼,家里的账都是她在管,连连亏损逃不过她的眼睛。 方丞不愿她跟着烦恼,搂住她说:“没事的音音,大不了继续做游击商人。” 音音没接话,她知道方丞言不由衷,也不忍看他平庸一生,可她的自尊又不能接受方丞去找胡家。她做不到鼓励也不能掣肘,只能沉默地将他抱紧,把未来交给了命运。 翌日上午本是打算盘账,两年的账簿都搬出来了,但方丞撕月份牌时顿了一下,九月十七日,今天是胡小姐去医院复诊的日子,他竟忘了,踌躇数秒,他借口说:“对了,昨天和夏冒文约好今天到大梁子谈盐运的事,这些账下午回来再盘吧。” 音音正在埋头拨算盘,不疑有他,应声让他自去。 如果时光能够重回头,方丞绝不会撒这个谎,这一天成为了他这辈子的噩梦。 他去胡家不久,街上响起了尖利的警报声,敌军又来轰炸了,但胡家的住地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少有被轰炸的情况。直到他们到达医院才得知,大梁子一带被炸了,因为事出突然,群众来不及跑防空洞,所以伤亡惨重…… 方丞听到大梁子,心中立刻不安,因为出来时和音音说自己在大梁子约了人,此时此刻,音音一定担心坏了。 他心急如焚地和胡小姐复诊完,从大夫室出来打算立刻回家报平安,但晚了,迎面看见海东气喘吁吁地跑来,背上是奄奄一息的音音。 那一瞬他的心都几乎停跳了,两步跨过去,问出了什么事,音音这是意识已经不清,但听到方丞的声音,还是努力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可看到的却是方丞好端端地和胡小姐比肩而立。 她晕了过去。 一个钟头后,她在病床上醒来,大夫已经给她诊断过,她怀孕了,但是流产了。 上午得知大梁子死伤惨重后,她一秒都坐不住了,冲出去便往大梁子跑,不知小小的身体怎能爆发那样的力量,连海东都没能追上她。国军正在善后,大梁子成了人间地狱,目之所及的地方,到处是房屋的废墟和成堆的尸体,房屋的骨架还在熊熊冒着一股股浓烟,火舌直往天上窜。 “方丞!方丞!” 她在浓烟与废墟中大喊、寻找,心急如焚间没留神脚下,摔倒了…… 方丞守在病床前,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他悔之莫及,不该隐瞒陪胡小姐看病,但这件事和感情无关,胡家父亲于他有恩,且胡家男丁稀薄,最大的少爷还在幼年,胡父托他照应家小,他义不容辞。 他一字一句地忏悔和解释着,西门死一般地沉默,过很久才幽幽出声,她的声音虚弱而苍白,说:“方丞,真的只是因为这些吗?” 真的只是因为道义吗……
第49章 物证壹 黄春从书房出来时,海东正在客厅卷烟,烟丝和烟纸摊在茶几上。 “东哥,走,下山去。” “干嘛?” “三爷派差事了,他觉得西门在金家坐馆有原因。” 海东无语,“敢情三爷还是要忙着往前冲。” 黄春拍拍他的肩,“车上说吧。” 狂风呼啸,俩人驾车行驶在山路上,黄春说:“东哥,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叫我看,心结这种东西,有的能解开,有的一旦发生就永远解不开,不是不想解,而是根本无解,譬如三爷和西门的那件事。” 海东说:“你这话倒是跟三爷当初说的一模一样,但是……” “没什么但是,或者东哥你来试试,不带方案的提建议等于白说,所以你来试试给三爷出解决方案,你能想到什么方案。” “解释啊,让西门原谅啊。” “这难道三爷不懂吗?难道当年没解释吗?” 海东有些噎住:“继续解释啊。” 黄春摇头,一边驾车一边说:“没用,叫我说他俩那件事与其说是误会纠葛,不如说是命运弄人。” “命运……”海东咀嚼这句话,他是个天生悟性低的人,小时候跟着师父习武,是师兄弟里边最能挨骂的一个,所以打小就晓得自己笨,便也不轴,别人和自己见解不同时,总是能听得进人家的观点。 黄春说:“命里啊,他们就不该在那个时候成!你想呀,西门那时候是个爱情高于一切的小姑娘,三爷是一个事业比生命都重要的年轻人,天南撞地北,谁也给不了对方最想要的。” “那倒也是。” “不过这件事也没必要太悲观,人和人的缘是讲‘时’与‘运’的,时不对则运不好,但若‘时’对了,运自然也就到了,譬如现在,三爷功成名就,他再也不需要为了事业去伏低做小,而西门经过时间的洗礼,也不会单纯恋爱脑了,更何况三爷为了她至今未婚,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唉,可不是嘛。”海东听到这里不由也感叹了,“去年太老夫人下世前,逼着他结婚,相的是南京大要的千金,结果订婚前一天他反悔了,他啊,唉。“ “福祸相依吧。”黄春说,“假如他结了婚,那和西门就完全没有可能了,所以我倒觉得他们应该庆幸,相隔七年再重逢,是命运对他们的补偿吧。” “这么说来……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海东叹气道:“不过西门不睬啊,你看今儿文兰小姐那个粉色旗袍的事儿闹的。” “就是因为不睬,三爷才二话不说进攻为先啊,死缠烂打,步步逼近,管她有没有男人,追就是了,没毛病!她当年不就是死缠烂打把三爷拿下的吗,那时三爷可还有婚约呢,她能追,三爷怎么追不得!” “也是,没错。” “当然没错,放在眼下更没错,毕竟三爷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得出走,而西门又是危机当头,三爷不赶快和她破镜重圆的话,恐怕哪一头都得耽误掉,说白了这也是形势所迫。” 海东点头称是。 黄春说:“其实只要西门和三爷真正结婚了,她就能近距离地发现现在的三爷值得她爱,毕竟三爷已经不是当年的三爷了。” 黄春是方宅库房总管的儿子,从小在方宅长大,见识过三爷的过去。从前三爷当真是狂傲不羁、目中无人,那时他有多么不得人心,拿林剑阁给他派人都怕被他带坏,派了悟性最差最老实最不容易学坏甚至有点愣的海东可见一斑。但当他在重庆急需帮助时体会到众叛亲离的窘境后,他一定在反思自己的过往,所以现在才会有坊间流传的儒商一说;他看似风光,其实一步步都是踩着错误走过来的,且一步都不轻松。 黄春不由道:“东哥你其实完全能帮上大忙的,有些话三爷跟西门直接说会有自我标榜之嫌,但你和西门共过患难,你完全可以说啊,比如你就告诉她三爷这七年的变化,还有三爷到处寻她的那几年,受了多少煎熬,最后误以为她死了,三爷自己差点都没挺过去,你不能总板着一张脸,见了三爷怪三爷不解心结,见了西门又怨西门犟!这样不行啊,人得活泛才能讨着好啊东哥……” 海东被说得只有一直点头的份儿,黄春和他同龄,但从来比他精明。 * 太阳缓缓升起,清晨的吉市口胡同回荡着‘叮铃叮铃’的声响,驼水的骆驼一步一步朝前走,捡煤核的泥孩子伴着这驼铃声陆续回来了,大杂院小东屋的苏明珰还在被窝里,她看着那用大白纸裱糊着的屋顶发愁,西门老师的情书因为她,被广为传播了,她之前是真没想到西门老师竟然跟大实业家方丞好过,而且还好的那么……肉麻。那些信上的话…… 唉,越是肉麻,自己闯的祸越大,据说有些混蛋学生还打算把那些信收集成册出一本《方音体情书》集。 可怕,她把被子蒙过头,没脸见西门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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