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河呢?”他问。 “不是你说让她回去的吗?” 庄恒衍立刻气急败坏,粗声粗气指责:“没让你嘴那么快!”说完也不使唤人,或者左思右想“亲自找多掉价”,话音未落就飞快地跑出门去,只留给等待的朋友一阵飓风。 季明河行走的轨迹和人群保持一段距离。 她在某些时候很容易想到灾难,就比如现在。当她仍旧流离于夜晚的城市,而非待在一处充实又温暖的角隅忙碌时,她会情不自禁由自身的渺小不定联想到车祸、踩踏事件、或者无差别砍人事件。 小时候她在乡村的家中看电视,因为恶性事件的距离感只作消遣;现在,她用肉身趟过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城市,想到幼时单纯到邪恶的心态会觉出罪恶。 “哎!哎!” 她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 “怎么了?”季明河问。 但有人是不必被道德束缚的。熟悉的面容使得她与世界的距离变成一种更加习以为常,同时在社会层面更加残酷的存在。“还没吃饭,你走什么走!” 季明河流露淡淡疑惑:“学弟让我走的。” “我也是学弟!”情急之下,庄恒衍差点用吼的音量叫出声。“我没让你走!” 这话真让人害臊。至少庄恒衍说出来后,觉得自己颜面扫地,脸红得像是发了烧,蒸干了水。 “好的。”季明河只是点头,“我白天也已经把事情忙完了。”她调转方向,在庄恒衍身侧微抬起头看他。 “我管你事情忙没忙完……” 季明河也不生气:“走吧。” “今天是庄大少爷请客!” “哎哟,稀罕呀。那我得狮子大开口了……” 吃饭的地方在一家只接受预订的高档日料店,因为庄恒衍想吃新鲜的螃蟹。选好螃蟹,服务生介绍这是早晨才空运过来的帝王蟹。早上运来晚上吃,中午还能回归大自然养着。吃的不仅是新鲜滋味,还是一套完整的、特供于某个固定消费群体的生产线,一种有资格使大张旗鼓变为常态的权力。 在这种力量的辐射下,季明河和庄恒衍的朋友圈不能说一句话都聊不上,他们毕竟不是跨物种相聚于此。她没有被他们排挤,她只是和他们有一道天然的屏障。 再加上季明河没有表现出自己要融入,或者说跟他们“讨要钥匙”的意愿。他们识别了这一点,自然不会接着走下一步。 所以他们各自安好,维持一种表面上的欢声笑语。这也是整个社会阶层相互平行,互不干扰生活的常态。 桌上除了一蟹多吃的各种蟹料理,点的基本都是生食,季明河不吃。除此之外,她还接受不了芥末之类的日式蘸料,不小心涉及只能竭力控制表情,又不能当场呕出来。 季明河吃不惯日本人吃的东西,不仅是食材,还有做法。 “这个简单。” 嘴上利落地说着“简单”,庄恒衍内心已然因为丢脸染上耻感。 冒着热气的碗稍后放在季明河面前。“您慢用。”季明河开始慢慢嗦专给她点的拉面,偶尔拾一两口现煮的蟹肉,由庄恒衍小声骂骂咧咧着投喂。 “真是暴殄天物……”他们都是吃新鲜到剥壳即食的蟹腿,最多烫一下,沾一点料汁咀嚼事物的本味。这家店就是因此出名,他们闻名而来,也遵循这一规则。 季明河忙着吃,没空回应。 要她腹诽,洋鬼子的饭好歹该熟的熟,在她看来这个好。 至于庄恒衍,他觉得自己这顿饭太过放下身段,就为专心照顾季明河,简直跟个忙到转圈的老妈子一样。 他不想表现得太关心季明河。奈何在场的人不比往常,庄恒衍不想她太丢自己的人。 说实话,他早就开始感到后悔了。 庄恒衍的悔意在季明河误食生食后到达顶峰。那菜不是她要拿的,是他众多朋友中的一个递过来的,也没安坏心。 用庄恒衍的话说,季明河那口生海胆新鲜得很,一个得抵她每月生活费的大半。她就算没出息地想到这层充斥着铜臭味的原因,也不能当场吐出来,驳了他的面子。 “……我出去走走。” 她确实没吐,却要中途离席。这让庄恒衍脸一黑,又不好不答应。“等你回来,我给你做个熟的汤,行吧?” 季明河点头,环顾宴席上的诸位说了声“不好意思”,得到一众理解的话语说“没事”“学姐出去透透气吧”。她得了允许,离开包厢,出门前在门口穿上鞋。 这顿饭吃得她很难受,蹲坐一点都不舒服。 即便庭院里的风景十分雅致,还有灯光晕染,有心让人瞧清夜晚的风景。但季明河想,她是被叫来吃饭的。她很饿,眼睛饱毕竟不是肚子饱。 刚刚还有个男生对“枯山水”“禅宗”高谈阔论,谈完还要略显倨傲地问她懂了没。就是这么让人心烦意乱的一问,季明河一没留神接了另一个人拿来的生食下肚,充满海水气息的味道腥得她直反胃。 吃不惯是一回事。季明河胃不好,就算吃得惯也不会多吃。 那股滑腻的感觉残留在喉管,连同鼓向脸颊的热风一同让季明河坐立难安。她只能来回徘徊,想着自己刚才应该把水壶拿出来。 她实在太不舒服,乃至于没空细想刚刚的插曲是否真的只是个毫无恶意的巧合。就当是吧,因为季明河得不到答案了。 答案也并不重要。 然而,当她坐在路边的座位上憋闷地锤着胸口时,眼前笼罩下一片阴影。 入目是剪裁极讲究的缁色定制西装,西装外套敞开,别在衬衫第三与第四粒纽扣间的银灰色领带夹便在微微俯身间不甘沉寂,展露无余,宛若附着在心脏处的精致镣铐。 抬头间,成珣正望着她。
第6章 朦胧 季明河没有来得及收回眼中的惊愕。她的脸庞因为间或反胃变得苍白,额头渗出冷汗,混着热意。如是便显得眼角一点红格外醒目,像是才哭过一样。 “小河,你看上去不太好。” 成珣担忧她,“身体哪里不舒服?我可以带你去附近的医院。”他从口袋抽出手帕,便要弯腰擦一擦她的脸颊。 即便季明河原先在不适感中汲取到一种让人生出错觉的朦胧感——这种错觉或许是时间上的错位,或许是环境的更迭,或许是心态霎那间往截然不同的方向绝尘而去,人是很复杂的,且很擅长在某个瞬间彻底跳出人世的牵挂和不得已——她也该清醒了。就好像成珣递来的手帕并非柔顺的丝绸质地,从而可以和她的肌理严丝合缝地相拥,而是冰冷的水,要扑她一脸,刮伤她肉做的颊。 季明河回过神,昔日言笑晏晏品尝她内心滋味的身影就在这一瞬间由她亲手扑散。 “我没事。” 季明河抓住了成珣的手。从有所区别的体型上看,此刻更像是成珣抓住了她。 拒绝是季明河现在唯一要做的事。然而,她却用了一种委婉到优柔寡断的方式——季明河从成珣指间抽出了那轻薄柔软的一片。 “谢谢你。” 真是个复古的玩意。有些状况外地如是想着,季明河将擦过脸的手帕放回成珣的掌心。它当然没有刮伤她,柔和而顺从地随她摆布,让自己委屈地沾上半身的垢。 成珣的嗓音仍旧亲切。 “不用谢。”他对她的动向也敏感到一种距离感很不真切的程度,手先一步等着,要给季明河托底。 她坐着吸了下鼻子,道:“我刚才不小心吃了点生的,所以现在才觉得有点恶心。过一会儿,过了那个劲,应该就好了。” “毕竟又不是毒药。”说到这里,季明河弯了下嘴角。她只是多少为自己的幽默感动。 不仅不是毒药,还是好东西。季明河无福消受,甚至要把好东西呕干净,这颇有点黑色幽默的风采。 “不管是多好的东西。小河,你不习惯,那就不是真的为你好。” 成珣打了个电话,口中说“劳烦”。于是过一会儿,司机便送来两瓶水。准确来说是一瓶水,一瓶牛奶。 “我怕水消不掉味。” 他边解释,边坐到季明河身边,看她接过后默不作声各自喝了一大口,又如同抱着氧气瓶般“咕咚咕咚”下去大半瓶。 成珣想要伸手替她顺顺气。 先是微微抬起,再慢慢放下。 季明河对成珣的变化有所察觉。他毕竟被拒绝了一次。陌生人之间,尊严的界线应该划得更清楚才对。 喝完水,季明河感觉好过很多。 “你怎么在这儿?”季明河用闲聊的口吻问起。 不管怎么样,成珣眼睛尖是真的。他看上去比过清去闲了很多,这也是真的。 “因为工作。跟客户谈完生意,没想到回来正好看见你。” 只要看见季明河,成珣总是微微笑着,温柔而耐心地看她。 晚风逐渐清凉了些许。 “你呢?”成珣问道,“是跟朋友出来吃饭吗?” 季明河思索,然后说:“很多不算朋友。准确说是除了男朋友,其他人都不算。”除了庄恒衍,她知道薛钊对应怎样一张人脸,其他人要么对应不上,要么一无所知。她没有尝试深入了解,也没有想要记住。这是个令人不意外的结果。 “……小河,你交男朋友了?” 季明河点头:“对。” 风像是在这一刻停止律动。 “这样也好。” 成珣再度开口时,声音和神情都没有太多变化,像是格外轻松地接受了季明河开启了一段新的恋情。“相比职场,校园还是很适合用感情调节日常生活的,换换口味。只要他对你好就行。” “也许吧。”季明河不怎么在乎这一点。 她应该在乎吗? 心脏涌现生理性的窘迫。季明河偶尔会试图站在完全客观的立场上观测自己,就比如现在。她觉得自己其实有点在乎在成珣面前提起庄恒衍,所以他在她的语境中只是一个身份,而不是一个人。 她不会,也无法情感鲜明地对成珣说起两人的甜蜜日常。甚至可以这么说,季明河对庄恒衍的存在有些羞于启齿。 这种羞于启齿,季明河想,应该还是和庄恒衍由于觉得她不匹配所油然而生的那股耻辱感有点不同。 她觉得不太舒服。而这种不适感又令季明河感到不满,就好像坐实了自己隐秘的真心在被窥探。 某种程度上,季明河确实因为对方冲动了一回。但她不会主动承认这一点。 抽象的 Caleb CHENG 和具体的成珣一前一后出现,让季明河两次没有能够收敛情绪。 尤其是现在,他的出现已经刚刚好到让季明河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眼底。 季明河想,不能再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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