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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再看坐在一旁闷声不响，暮气沉沉的女儿，周芳愈发感到不甘。比起自己女儿平平无奇的长相，周芳觉得葛佳更像她的孩子。 有时，她的确是这么幻想的。 周芳觉得自己长得并不差，四十来岁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皮肤虽然已经松弛，眼角眉梢也出现皱纹，但她年轻时是美丽过的，甚至可以说是耀眼的，和葛佳一样，青春美丽，气质清纯，就算穿着碎花棉布衫，村上的许多毛头小子也为她倾倒，奉承她是他们的梦中情人。 如果她当初嫁的不是闫耀生那个大老粗，如果她能早点认识上过大学的知识分子蔡兴，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午夜梦回，周芳一次次这样想。她和蔡兴的孩子，如果是女孩，一定是外貌标致，功课又好的孩子，像葛佳那样。 一定是的。 周芳在夜晚抹上鲜艳的口红，穿上靓丽的衣服，借着打麻将的由头，去追寻她迟来的爱情。危险的，见不得光的，却成为她当下生活唯一寄托的爱情。 夜晚的城市同她一样浓妆艳抹，风情万种。肮脏的秘密藏匿其中瞬间隐形。在宾馆一场狂欢之后，她依偎在她心爱的男人怀中，告诉他，她觉得他们应该有个孩子的。她说起闫苓交到一个朋友，小姑娘特别漂亮，十二三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也斯文端庄，像个小明星。她说如果他们有孩子，肯定也能培养得那么好。 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推开她，警告她不要乱想。 他说现在这样就已经大错特错了，他说他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更不能抛妻弃子，他说他们俩都该感恩，曾经犯下大错，老天却没有惩罚他们。 周芳心灰意冷，她觉得老天已经在惩罚她了。她现在爱的男人其实并不爱她，曾经爱她的男人如今已经被鬼收了魂，成了个活死人。 闫苓升上初二那年，闫耀生更频繁地做噩梦，成天喊头痛、心悸。 “我爸可能真被鬼附身了。” 坐在麻辣烫店里，嘴里的牛肉丸食之无味，闫苓跟葛佳说起闫耀生每况日下的身体状况。 “他以前完全不是那样的。真不知道怎么了。” “不去医院看看吗？” 闫苓摇头，说去年去过一次的，那会儿闫耀生刚开始说自己失眠头痛，周芳就陪他去看了个老中医，可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医生让闫耀生回家再观察，给他开了些安神的中药。那个药每天都需要煎，家里就总有一股特别苦的中药味，和周芳供的香混在一起，闫苓闻得特别难受，特别想吐。 “今年他情况更糟了，但就是死也不肯去医院。有次被我妈硬把他拉到医院门口，他看到个人流血躺在担架上，立马跟见鬼了一样大喊要回家，现在怎么劝也不肯去医院看病了。” “这样啊。”葛佳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我实在不懂他在想什么。”闫苓低头捂住眼睛。 葛佳将纸巾揉成团，扔进垃圾桶，说，“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不要被他的负面情绪影响啦。” 闫苓说，“可我看到他变成这样，心里还是忍不住地难受。” 葛佳问，“你有没有想过，他生病说不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遭了报应呢？” 闫苓听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一时不敢相信，这种恶意的揣测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但葛佳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闫耀生的确做了很多亏心事。 那天晚上，两人走到闫苓家所在的那层楼，却发现三四个头戴黄色头盔，肩上搭着毛巾的男人堵在她家门口，凶神恶煞地拍着门。 闫苓意识到他们是工地上来讨债的。一时愣在原地，这时对上其中一个男人的眼睛。 “你谁？”男人边朝她走来，“你认不认识闫耀生？你是不是闫耀生女儿？” 闫苓吓得不断后退，直到后背受到力道不小的撞击，下一秒，她的手腕被猛地一把握住。闫苓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到葛佳冷静的脸。葛佳没留给她思考的时间，拉着她飞快地奔下楼。 奔跑带来的缺氧使得闫苓脑中乱作一团。心脏在胸口“噗通噗通”强而快地跳动着，好像再多跑一步就会死过去。耳边是愈发沉重的喘息，同身旁葛佳的交织在一起，有那么几秒，闫苓又想到了死亡。 被生活逼着使出全部力气，即使与信任的人紧握住手，也感觉眼前是一片黑暗，脚下不停地不停地跑，却很清楚只是在奔赴没有未来的未来。 就是这样的时刻，闫苓又想到了死亡。 两人最终在一个偏僻狭窄的巷子里停下。 闫苓探身出去看了几眼，确定把那几个人甩开了，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头仰靠着墙上，闭着眼只顾喘气。她扭头看葛佳，发现葛佳似乎比她更累，手支撑着膝盖，后背剧烈起伏。 闫苓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像上了底料的白画布，愧疚的同时，脑中冒出的不合时宜的荒唐念头，想着这样的葛佳真美。 “对不起，没事吧？” “没事。” 闫苓看葛佳的表情，确认她没有为此讨厌自己，这才放松下来。 两人安静坐着，闫苓从狭窄的巷弄里看出去，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小了许多。街上走过的行人最多三个，飞驰而过的车辆只有半截，阳光从外面铺洒进来，也只照到脚尖的部分。身边漂亮的女孩，衣服上也是干净的洗衣粉的味道。 闫苓不禁产生错觉，好像躲在这，就是安全的，是能逃避金钱的追杀的，是能被这个残酷又冷漠的世界遗忘的。 这错觉令闫苓短暂地心安。假使真是这样，她愿意永远躲在这逼仄的小弄堂里，一辈子不出去。
第45章 《花》（3） 秋雨连绵下了好几天，停落转阴那天，恰巧也是初二学期末最后一场月考。 虽然只是月考，考试时还是打乱了教室和座位顺序。闫苓在心中默念考场号和座位号，在走廊上一间间找过去，找到了，走进去，紧接着神经像被无形的手一把揪住，勒紧。 男生坐在靠窗倒数第二个位置，穿了件黑色卫衣，胸口有个蓝色闪电，此时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玩橡皮，一双长腿没法塞进促狭的空间里，弓着背的姿势显得有些滑稽。阳光从成排的榉树枝桠间穿掠，叶片斑驳投影映上他的额角。稀松平常的一幕。可每个肢体细节，甚至光源的走向，都像经过精心设计。信息进入闫苓的大脑，在她的视网膜上成像，带了蛊惑人心的魔力，偷走了她全部的思考。 闫苓在自己的座位坐定后，监考老师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夹着试卷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小声的议论齐刷刷停止。闫苓从前面同学那接过试卷，抽了张放在桌上，转过身去递给后面的片刻，视线又不自觉朝男生坐的方向集中。 离结束还有半个多小时，已经有人上台交卷，监考老师接过扫了眼，撇撇嘴没说话。闫苓看向男生，见他皱着眉，抿着嘴，一脸苦恼的样子，心里莫名轻松了些，盯了看了片刻，谁知惹来了监考老师。老师走近看了眼她的试卷。闫苓一惊，低头继续写题，手臂却不小心碰落了橡皮。 橡皮一路翻滚，最后撞上一双白色运动鞋。 “诶？”男生弯下腰，拣起橡皮，“谁橡皮掉了？” 男生攥着橡皮转过身来，闫苓忘了收回过于直接的目光，盯着男生黑而亮的眼睛，太阳穴突突直跳。男生的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几秒，朝她走来，手在她面前摊开，问，“是你的吧？” 在闫苓看来，那是个缓慢的过程。男生与她相隔不到几厘米时，她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监考老师如临大敌，吼道，“谁允许你随便走出来的？回去！” 闫苓满脸通红地看向监考老师。 男生连忙双手抱拳，弓着身子说，“啊，Sorry，老师，我这就告退！” 他滑稽的动作和话语引起周围一阵窃笑。骚动最终被老师一句带着怒意的“安静”封印住。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闫苓勉强答完了全部。收拾东西的时候，男生已经规整完毕。 闫苓脑中不断预设该对男生说些什么。可男生只是侧着身子从她和桌子之间擦身而过，径直出了教室。 月考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闫苓走到男生桌边，找到了桌角贴着的他的名字——陈洵。 那天后，闫苓再没用过那块普通的白色橡皮。她把它装在一个周芳不要的饰品盒子里，摆在葛佳送给她的水晶球旁边。 闫苓不再想象自己是水晶球里独自起舞的公主，她开始偷偷幻想，在那片纷扬飘落的纯白雪花里，陈洵会牵起她的手。 初三按成绩重新分班后，闫苓因为成绩不理想，依旧没能和葛佳同班，但她和陈洵分到了一个班。 这天，坐在常去的麻辣烫店里，闫苓告诉葛佳，她好像陷入了人生的第一场暗恋。 往后的日子，闫苓开始在葛佳面前频繁地提起陈洵。 “陈洵今天没来上课诶，体育生是可以不上文化课的吗？” “他今天穿的蓝色帽衫，上周也穿过，我喜欢他穿帽衫。” “我今天才知道陈洵的星座，哎，按星座书上说的，我们俩好像不是很搭……” “原来他爸爸是个警察，几年前出任务因公殉职了。一点都看不出，他看起来那么阳光……” “那双白鞋的侧面有个他自己画的卡通图案，我偷偷盯着看了好久才看清楚，居然是只唐老鸭！哈哈！” “陈洵今天又打篮球了，跳起来的样子跟《灌篮高中》里的樱木花道一样。这么一想，他的肤色也像，性格也挺像！” “他今天数学课上趴着睡着了，后半节课甚至打起了呼噜，被老师扔了根粉笔才醒，猛地站起来，好搞笑。你说，他在泳队训练是不是很辛苦啊？” “葛佳，你知道PTSD吗？我特意上网查了，叫创伤性应激障碍。陈洵以前得过这病。他跟同桌聊天的时候我听到的。因为有次溺水了，后来就变得有些恐水，好在现在已经治好了。他好厉害啊。你说我爸那么怕树，会不会也是得了PTSD？” …… 于是，有关陈洵，葛佳从闫苓口中听了一年。 闫苓自己都不知道，她说起陈洵时，眼睛里总闪着晶亮的光。 然而少女幻梦总脆弱，来自分崩离析的家庭带来的噩梦却似顽疾。 闫苓升上初三这年，闫耀生像是真得了什么怪病，手脚总不受控制地颤抖，筷子都拿不住，说话也变得口齿不清，已经失去工作能力，为此陆港中学校长委婉建议他辞职。闫苓的奶奶知道后还寄希望于找刘贤武帮忙，为此周芳同她大吵了一架。 “他这个废人连电瓶车都骑不了，你让他还去上什么班？谁会要他？！也就我！摊上这么个废物还要跟他过日子！什么都不会干只会拖累我！别上班了！让他在家等死！死了大家都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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