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嘉原本的计划是晚上带庄在去吃她读书时喜欢的餐厅,充当导游,介绍一下浪漫之都的夜色,计划难以执行,因他们将出门吃饭的时间全都消磨在床上。 颈根的绒发被汗洇湿,黏住脖子,云嘉趴在枕头上着感受云收雨霁的波动趋缓。 腰和腿早就酸了,但身后桎梏来的一只手臂死死托住她悬空的腰腹,不允许她脱离,一次次将彼此的距离缩到最短。 事了,那只手才松了力,让她完全陷进松软床铺里休息。 她身体酸软,没力气扭身看他,闭着眼,只感觉到有只手拨她铺在后背上的长发,拾起那两根软踏踏的睡裙丝带,系在她微汗的后背,又低下头,一下下吻她单薄而凸起的骨骼。 他好像对巴黎也不怎么感兴趣,云嘉只稍稍提一嘴不想出门了,他便干脆答应,直接取消今晚的外出计划,两人一块吃酒店送来的餐。 次日早上才起来,离开酒店房间。 巴黎初春难得的晴朗好天,阳光照进历史悠久的古老街道,他们坐在咖啡色的阳伞下吃早餐,窄桌藤椅,一旁的铁艺花圃里稀稀疏疏开了几丛颜色鲜艳的小花。 这条街不仅在巴黎本地有名,也吸引了许多世界各地的游客。 庄在喝着咖啡,目光闲闲扫过周围,听云嘉讲着她留学时候的一些趣事,讲到某次上课途中遇见民众游行,庄在说:“我知道。” 云嘉想了想,毫无记忆了。 “我跟你说过吗?” “没有。”庄在解释,“你在隆艺的新生讲座上提过这件事。” 这么说云嘉就想起来了,但是那天庄在也去听讲座了吗? “蔓蔓告诉你的?” “不是。她只说在新生讲座上遇见了你,我后来去你们学校的官网看了相关的视频和报道。” “哦。” 云嘉应一声,心脏像被打发的细腻奶油密密糊住一层,有些甜蜜,有些发闷,她忍不住小声发表意见,“你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失策了吧,看视频哪有真人现场讲有意思。” “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有听真人现场讲的机会。” “你从来都不主动,又从来都不争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云嘉脱口而出的并非挑剔的语气,是很随意的调侃,但还是叫庄在握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因为这是他思考过,甚至是思考过多次的问题。 人大多都会有一个毛病,在后悔中假设,再从假设中获得另一种可能或者生机。 可是庄在想过。 即使有重来的机会,他好像也做不到去主动争取。 这么多年,默默揣着这份秘不可言的感情,山高水迢,年华匆匆,他甚至不是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既不曾品尝即将成功的喜悦,也没有体会功亏一篑的失落。 他的情绪是过季的,是不合时宜的。 在云嘉的世界里,他就像跳高运动里,最无用的那块海绵垫,承托她的机会,根本轮不到它,它待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纵然再期待与她亲近,也不希望她摔狠了,自己因此能派上用场,但它仍愿意守在这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做她最后的保护。 这样的人,是做不到去主动争取的。 庄在不知道这一刻要说什么话。 倘若他违心地说如果重来一次一定会主动争取,是否能让云嘉感到开心满意?可他对撒这种谎有很大的心理障碍。 “干嘛皱眉?”云嘉一手托着脸,另一手捻起铺着火腿碎的小块面包递过去,声音毫不计较,“我知道嘛,你是一直等待被我买回家的物品,我现在理解了,我没有怪你不主动的意思,我只是有一点点遗憾。” 庄在问她遗憾什么。 她说,一件我很喜欢的事,没有机会早一点开始。 夜幕降临,云嘉带着庄在回了自己读书曾住的公寓,小楼的年纪比两人的岁数加一块都大,斜坡屋顶上有法式建筑里常见的小塔楼,深褐的拱形门框上浮雕十分精致,先前放在这里的一把长椅已经不见踪迹。 回国任教时,云嘉并没有抱着再也不回来的想法,许多东西都留在这里。 屋内连防尘布都没有遮。 但手指滑过桌子,几乎没有积灰。 庄在想,他离这栋屋子最近的时候,是好几年前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给云嘉打电话,这是第一次进来,庄在打量着屋子说:“这里保持得很干净,不像很久没人住的样子。” 短期内不会再回来,这趟过来是要打包一些物品寄回国内,云嘉翻找着东西说:“我妈妈安排了人会定时过来打扫。” 提到云嘉的妈妈,庄在有些感触:“你们家这么多宅屋,你妈妈雇人用人都安排得很妥当,挺厉害的。” “是吧。”云嘉有同感,“如果她能听到你说这句话就好了,而且她置地的眼光也很好,我一直觉得她挺厉害的,只是她很少认可自己,论持家有道她比不上我大伯母,论经商聚财她比不上我二伯母,就哪怕论媒体追捧,也是我四叔的几任太太新闻热度高,提起我妈妈,明面上大家只会夸她美,一个字说了二十多年,背地里可能会多一条,说她出身不好。” 庄在想起在美国时,云昭提起他的三婶,也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一个出身不好的美人。 “所以可能有时候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她就会变得很急躁,迫切想要做成什么事来证明自己,但事情都是难做的,她一旦有不好的情绪,除了我爸爸,几乎没有人会理解,大家只会苛责她,已经是最幸运的麻雀,都变成凤凰了,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其实我小时候也不是很理解她,跟我爸爸比,她既不从容也不睿智,而且她经常想要管我,我不喜欢约束,那时候也做不到体谅她,我们总是吵。” “但是我离家读书后,慢慢就觉得妈妈也很辛苦,因为有太多不费力就拿到一百分的人,她即使从不及格做到八十分也从来没有人夸她。” 庄在听完说:“你妈妈如果知道你这样想,应该会很开心。” 云嘉刚翻出一片复古钩花蕾丝,扭头道:“没有如果,我已经告诉她了,我希望她开心,我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开心。” 庄在看着她,慢慢弯起嘴角。 他人生中体会到的母爱寥寥可数,时间太久,即使努力回忆也品不出滋味了,但是看到云嘉和她的妈妈关系变好,他还是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 云嘉同样看着他,也抿着笑,过了一会儿,苦恼地说:“我妈妈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更加理解她,怎么办啊,承认了好像显得自己很没有良心。” 庄在放下手中她和朋友的合影,朝窗边的云嘉走去,问:“那是因为我吗?” “你说呢!”云嘉控诉,“当然是因为你!不然我才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奇奇怪怪的样子。” 庄在轻笑了一声:“你怎么奇奇怪怪了?” 云嘉说:“就是……我一直都是一个事过翻篇的人,但是这两天我好几次在想,如果能早一点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我就想到你上一次来巴黎,我还放了你鸽子,如果那次我们就能见面,如果……” 声音停住,云嘉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如果。 那时候她和司杭的恋情接近尾声,连在师兄的求婚派对上,她坐在人群之外,看着别人的甜蜜热闹想的也是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估计即使有十万个“如果”,她也很难生出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他。 指尖忽然一暖,云嘉低头看去,是庄在牵住她的手,她的视线上移,目光最后落在庄在脸上,他神情柔和,声音也似拂过窗纱的夜风。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嗯?”云嘉一愣,难以置信这会是庄在说出来的话,“给我唱歌?” 他“嗯”了一声,解释那次跟她未能见面的通电,听到电话那头的派对上有人在唱一首很老的中文歌,他和云嘉隔着电话共望一轮异国月,每一句歌词都唱进人心里。 那时,他想着这首歌真好,如果有机会……连片刻遐想都是戛然而止的,不敢想会有今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的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 他无需伴奏地清唱着歌词,缓缓慢慢的,气息感很重,情绪远胜于技巧,把一首朴实老歌唱出真挚深情的味道,意外地好听。 唱完,庄在望了一眼窗外正圆的月亮。 今天云嘉带着他观光巴黎,提到他们如果以前有机会见面,这个场景或许会发生得更早,他吹着风,有一瞬,想告诉云嘉,那次来巴黎他们虽然没有如约在她的公寓见面,但后来也算见到了。 只是地点在瑞士。 从她朋友发布在社交平台的视频里得知她在滑雪场意外受伤,庄在夜机飞去,转车到医院,而她做完接骨手术痛了大半夜,天亮才睡去。 所以庄在到的时候,她没有看到。 只有司杭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 然后,很不巧,那个叫绘子的日本女生也来看望云嘉,是司杭允许的。 当时在病房跟司杭吵得很厉害,只记得司杭说的一句话,你有什么资格替云嘉说这些话?你连她的朋友都算不上。 他当然明白他没有资格。 可是他看着云嘉脸色很差地躺在病床上,眼圈便渐渐发酸发红,他太难受了,他不明白司杭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他怎么敢这么对她?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喜欢的女孩子,别人会舍得这样不顾及她的感受伤害她。 路过的护士进来提醒他们保持安静。 他拿起床头的玻璃花瓶去洗手间蓄水,将买来的花插好,等抱着花瓶站在门前,手落在门把上,却没按下去。 云嘉醒了。 他听见里头的对话,司杭的声音温柔地问着:“还有一点水没吊完,要再休息一会吗?” “司杭,你抱抱我。” 司杭哄着她说:“怎么忽然要我抱?吊着水呢。” 她带病的声音发软,说话更像撒娇,“我想让你抱抱我,我刚刚在梦里梦到你了。” 他搭在门把上的几根手指,忽然像几个锈损严重的零件,无法再配合完成开门的动作,慢而僵硬地松了力。 调转脚步方向,路过护士站时,放下花瓶,朝电梯方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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